外公

作者: 渡黄昏来度晨曦 | 来源:发表于2023-12-02 16:03 被阅读0次

没记错的话,唯一和自己最亲的老人就是外公,我敢说十多年前是这样,至今也是这样。是的,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也没有见过外婆,从来没有。所以在我的世界里,就没有爷爷奶奶和外婆这个概念,平日所见所闻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符号而已。记忆里,就只有一个佝偻的老人蹒跚地向远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便是我的外公。

外公身上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个特征:一个是他身上那件定格着一个时代的蓝色中山装,衣服上永远鲜艳的蓝色显示的是那个时代的年轻,那个时代却没有一丝怜恤地将外公老去了;另一个是无论寂寞还是热闹他都终日含在嘴里一边歪着的中号烟斗,烟斗表面看上去呈现着一层苦涩的焦黄,我不知道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外公使用得太久被烟熏染的,去他家的时候还只是远远地看过,没有亲自拿在手上近距离观察过。还有一个是上面从未出现过一根胡须的他的脸上,在我看来,外公的脸上是不会长胡须的,可我又怎么知道他只是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剃光,也不能说偷偷,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许是外公不习惯留胡子罢了。外公脸上虽然没有郁郁葱葱的胡子丛生,却盘踞着沟壑纵横的皱纹荒芜着。

和外公待得时间最长的一次还是我小时候,那是一次父亲带着我去的外公家。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是去过很多次外公家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逐渐减少了次数。我去过外公家的次数也不少,但好像外公从没有来过我家。或许来过,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来我家得多的也都是我那两个舅舅。我父亲和舅舅们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谈天论地,像亲兄弟一样,特别是喝醉了以后。他们对各自打听到的打工去处的消息互相叫喊着,去哪里好挣钱如何如何的。

不过那时候还不是因为所谓那么正经的事,只是出于亲戚之间的客气,说请来自家玩就真的来了。母亲嫁过来还没多久,感到时候差不多了就全家出动去看望外公。现在除非外公家那边有喜酒或别的什么事需要去,可也说不好家里遇到别的事冲突,又只能托人带礼带东西过去,而不能亲自随礼拜访了。

去随礼的事,先给酒席家随完礼,又带些东西分别走访各家亲戚,久坐不宜,问些家里近况的小事即可告辞。访完以后,又返回外公家,两个地方的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坐得离外公近些,听他老人家啰几句嗦,在耳边互诉几分深沉的思念,一起聊些家长里短,有一句没一句的,哪怕只是默默地坐着,心与心之间也足以依偎温暖。

母亲不是每一次都一起去,她总说自己留下来看家,让我们父子去就行。可我觉得母亲理应是都要去的那一个,以前我都不会想到母亲怎么不去,不是因为太忙,而是因为母亲在这里逐渐安顿了,她会害怕回去以后又不习惯吗?那她回去一次又回来以后呢?或许也并没有这样。我想,不要担心关于去不去母亲会口是心非,我们去母亲就已经很开心了。

外公是在一片红土地上长大的,从红土地里和他一起长大的还有菌子、重楼、山鸡等一类的山货,这些东西只是我还没有一次真正接触过,不然是比我以往见到的都要大,大到我怀疑是另一类东西了。那里的人没有被滋养得和我想象的一样,他们被滋养的是他们的灵魂,他们都有着豪爽奔放的性子,与他们一桌喝酒是要被推着压着灌下去的,任何人对这样的气势根本毫无抵抗之力。而对于外公来说,正是他用他从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伟大灵魂,又在这片土地上养育出他的八个儿女。如今,各个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都有了属于各自的一片天地,唯独剩下外公一个人被时代落下地留在了老地方。或许那个地方本就只有外公一个人,所有陪伴过他的人也不过是路过,他们都有各自要奔赴的远方世界。

外公家是后来才搬到现在这个地方的,准确地说是外公搬来的,他是最后一个搬来的。他们家原来是在别的村寨和其他民族生活在一起的,后来部分孩子成了家需要盖房子,老房子附近又无处可盖,才索性搬到离老房子较远的地方。当时生活还不算宽裕,因此,成家的孩子在新盖的房子里生活,没成家的则和外公继续住在老房子里,各自立地生根。等大多数孩子都成家搬过来了,有余力接待外公才全部搬来一起住。

和外公一起时的印象是在老房子度过的。那是在差不多就要去看望外公的时候,而且也是母亲习惯了嫁过来的生活就没打算一起去,加上之前两个舅舅打电话叫过,如此是必须要去的了。父亲带着我大早地起床准备,去镇上找车坐,坐到外公家那些地方,又坐一段时间的火车,下了火车又步行半个多钟头的路程就可以到达。

在外公家活干完的时候,两个舅舅就约着父亲要带他去山上整点山货,挖个重楼、逮只兔子、打只山鸡什么的,那时候他们最是欢喜做这些事。于是只能把年幼的我丢在家里,由年长的外公照看。

当时还小,不懂事,总是让外公担惊受怕的。父亲和舅舅们去的地方比较远,一去就要去好几天。他们去之前确保已经哄好我一定要乖乖待在家听外公的话,我也感到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他们走的时候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过了两天,我才后知后觉他们好像再也不回来了,父亲怕是偷偷一个人跑回去了。刚开始我哭得不怎么厉害,外公哄我睡在床上以后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我想他是去干活了。

那时外公家还是一座不小的房子,起码得有一块儿一般人家的院落那么大。那里的房子盖得比较紧凑,里面又没有开窗,就算在白天也显得暗淡,特别是小木楼上,暗得只适合在上面睡觉。但好在楼上开了阳台,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片光是透过阳台的窗口,在里面的地上延伸着一小片明亮的白昼,这片白昼在我迷迷糊糊睡着中到我慢慢睁开眼来就是从来如此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得太伤心了,醒来时迷糊得已经不知道时候,隐约感到自己睡了很久。看着从阳台那里扔进来的白昼,我莫名感到慌张,这我才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哭过,想着想着又不知不觉在脸上挂起了大颗泪珠,啪嗒啪嗒掉下来拍在被子上响。我知道自己已经哭过了几次,但哭也没用,就只有毫无办法的外公天旋地转地围着我哄,所以我干脆不哭了。从床上下来,走向前面那片被白昼占领的阳台,我走得越来越近,最后站进了那片白昼里,白昼被上面的屋檐切下来照亮了我的头顶,也穿过我的身体,在我一片黑暗的心灵深处再次形成一小片白昼。

我伏在阳台上,看着窗口外面所能看到的景象,树木将苍劲的瓦片掩埋于其下。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地经过,让蓬勃的树叶之间不服输地互相竞鸣着。我想其中是有一种竹子的,这种竹子在农村最是常见不过,有它们的地方就有村庄,其他的都模糊成一片绿色了,这片绿色至今仍在我眼前的上方边缘点缀着让我不经意间看到。屋檐以下便是常坐在那的老人,他们看起来和外公的年纪相仿,他们整天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静坐着,时不时又和路过门前的其他老人说几句话。这时候,就有一些归家的老母鸡转悠在门前的场子上,身后跟着一群毛茸茸的雏鸡,只等主人进屋又出来往地上撒一把玉米粒,老母鸡便领着雏鸡们纷纷跑过去又汇聚在一起,欢快地一颗一颗啄干净地上的玉米粒,场子外也有别人家蠢蠢欲动的公鸡守候着,如此好趁此挑点空隙的工夫拣些便宜,只是那个主人又提高警惕的一见着上来就大吼地呵斥着,才一直没有机会靠过来抢食。

收回送到远处的视线,在眼前的窗台上摆着的是一个汽车轮胎制的猪槽破盆,里面装着大半盘的泥土。干燥的泥土表面上植着一丛青翠欲滴的烟草,它们泛着油亮光泽的叶片上,看着一摸上去就肯定很黏手。整座年老体衰的房子低沉地伏在地上,烟草就突显在房子上面,让经过的人感到不顺眼,那丛烟草就这样在阳台上伸展招摇着。

翠绿的烟草让我想到了金黄的烟草。还记得外公家炕上的天花板上就倒垂着几簇捆扎的烟草叶,那里的烟草和这里的烟草不同,那里的烟草已经长年累月地在火炕上烤得金黄了。我从来都没真正注意过这些烟草,只是在那些倒垂着烤得金黄的烟草下,大吵大闹地向外公要父亲,但我知道外公那时已经不遗余力地什么也给不了我了,只能一味不厌其烦地想尽办法哄好我。我很难想到,我会伤心到那种程度,连后来的我都忍不住想回到那时候去安慰自己。

倒垂的烟草上面沾满了灰尘,像被无数只苍蝇在上面覆盖得一片漆黑,但是也掩掖不住它们散发出来的金黄光芒。这些烟草在我稍微长大以后再一次到来时,我才看清了它们是为终日含在外公嘴里的那支烟斗作准备的。外公从那身蓝色中山装的一边口袋里拿出来一包袋装好的烟草,他先是将烟草折成小段用剪刀剪开,捋整齐了烟草又塞进他那支焦黄的中号烟斗嘴里,含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叭叭地吸着。外公就像一个正烧得沸腾的水壶,抑或电视上看到过的蒸汽火车头,从各个角落的缝隙小孔漏出一股白气来,外公的身体就像一架机器一样,烟斗配合着他身体机能的运转,显示出一种工作的节奏感。

只是搬了家以后,就再也不见老房子上面那丛植得茂盛的烟草了。我不知道外公现在的烟草是买的还是自己种的,或许还是种的,只是种在了人们不会在意的地方。外公就这样咂着他的烟斗,坐在门口,深沉地看着酒席上的人来人往。

我大概和外公的关系不好,因为我实在想不到亲切的一句外公会是从那时候的我嘴里喊出来的,到现在我喊他外公好像都只是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和礼貌。那时候跟外公待在一起,我想我对他是没有多少别人眼中的那种子孙情怀的,要不是我身上有一层单纯懵懂的面纱阻隔,估计挺嫌弃外公会有比较明显的表现。外公带我在家的那些日子,我很少有不哭的时候,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往门外跑,向空旷的外面大声喊父亲,可除了风吹树叶和老母鸡领着雏鸡咕咕寻食的声音,以外就没有什么我想听到的声音回应。在一如既往的寂静中,我的世界狂风怒号、雷电交加地下雨了。我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外公也无可奈何地跑出门跟在了我后面。刚开始我跑得外公追都追不上,直到慢慢减速了才被外公抓住。我很想去找到父亲,但前路的迷茫让我不知所措,我又害怕外公找不到我,可被外公带回去又有些不甘。就这样从上午一直哭到了下午,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独自坐在床上,处于空荡幽暗的房子里,又不自觉地伤心了起来,等听到外公从外面回来开门的声音,终于又忍不住放声哭出来。这时候,外公只好一边忙晚饭一边围着我哄,晚上我就不会往外跑了,这让外公相对轻松地很快做好了晚饭。

晚饭吃了一点又不情愿地被外公哄去睡觉了,当时和外公睡的是一张床,我是很不愿意和外公一起睡的,可外公哪能那么容易放心,于是他只好让我睡一头,他睡另一头。我不管分不分头睡,前面外公怎么样我都不愿意,分头睡以后我就感觉好了些,只是每天晚上外公的脚都会不知不觉伸到我跟前,这让我很不舒服,尽管外公每次睡觉前都把脚洗得干干净净,但我还是觉得那双脚很有味儿,于是我又侧向墙面睡觉,并且一直保持到睁开眼醒来,这样睡觉让我太累了,可又不想一转过去就闻着老头儿的脚睡觉,所以只能这样将就着。

每一次醒来床上都只留下我一个人,外公早就起床出去忙事了,或者他就坐在火炕前生着火做早饭。有时候我尿床了,醒来时发现裤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见我睡着的边上湿成一小团畸形的痕迹,裤子是怎么脱掉的我也不清楚。裸着下半身下楼去开门,一开门就看到外公蹲在水龙头那里正给我洗裤子。当时去外公家没有考虑周到,也没有想过需要这么周到,所以父亲没给我带多余的衣服,脏了就脱下来给我现洗,要一直裸着等到晾干了才能穿,裤子也洗过了好几次。有时是尿床,有时是哭闹着要父亲得太厉害,哭得想尿尿也管不了那么多地直接尿在裤子里,脸上和裤子上湿淋淋的滴如雨下。

外公听到开门声,抬头看了我一眼,亲切地对我说了一句起床啦。他的两横眉毛弯下来得很完美,两眼里满溢着慈祥,我呆滞地看了他一秒又不顾地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我应该相信四世同堂是存在的,但我很难从中得到体会,不说四世同堂,连三世同堂于我而言也不过如此。我说爷爷奶奶和外婆就像冰冷的符号一样,但其实看来,外公才更像是一个符号。我总觉得还在有爷爷奶奶的孩子应都更幸福一些,因为他们不用害怕和自己父母相处不好,如果相处不好了可以借助爷爷奶奶的庇护缓解,他们可以得到来自于老一辈人的关爱。我本也可以得到这样的关爱,但是不是外公离我们太遥远了,于是这份关爱也离我遥远了。我感受不到这样的关爱,只是记得有这么一个和我很亲的老人要跟他说话。或许我得到他给予的这份关爱了呢,只是他朝我走来时我是背对着他的。

外公用一生的足迹勾勒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现在纵观全部,外公的世界很大,足足养大了他的八个儿女,又孕育出了新的天地,外公的世界又很小,留不住心之所向诗和远方的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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