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兄弟》,是一本令人看了十分难受的书。书里的宋凡平——两个异姓兄弟的父亲,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从出场到领盒饭,没有做错过一件事情,然而,他的人生结局十分悲惨。
宋凡平的出场是伴随着李光头父亲的离世而来的,李光头的父亲是因为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掉进粪坑死掉的。宋凡平出场的第一部戏,就是跳下粪坑救人。能毫不犹豫跳下粪坑捞人的人,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多见的。上部的第二章这样描述宋凡平:
一个浑身粪便的活人背着一个浑身粪便的死人,他们身上的粪便一路往下掉,阵阵臭气飘过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差不多有两千多人前来观赏,有一百多个人叫嚷着他们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多个女人叫嚷着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还有几个男人一路上破口大骂,他们口袋里的香烟被人偷走了。在两千多人的浩浩荡荡里,李光头前后两个父亲来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
救人也包善后的,连自家老婆都嫌弃的死变态,宋凡平不嫌弃,他仔细地冲洗干净,小心地把死人抱进屋子,一举一动里饱含着对生命的无限尊重: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发上的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考验硬汉耐受力的部分来了:文革之初,宋凡平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清算、被抄家:
这些人把宋凡平的家弄成了废墟也没有找到地契,他们一个一个走出了屋子,宋凡平仍然是满脸笑容,他像是送客似的跟了出去,还对他们说:
“喝口茶水再走吧。”
他们中间有人说:“不喝了。”
宋凡平满脸笑容站在门口,当他们走出了小巷,他才转身回到屋子里,这时候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当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后,笑容立刻没有了,就像熄灯一样的快,让李光头和宋钢胆战心惊。宋凡平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两个孩子走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他:
“还去海边么?”
宋凡平像是在睡梦里被叫醒似的浑身一抖,随即说:“去!”
他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说,“这么好的天气,当然要去。”
接着他伸手指了指满地的衣物说:“先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宋凡平把倒地的柜子里起来,把床板铺好,把撬开的地板钉上。李光头和宋钢跟在他的后面,把衣服放进柜子,把物品放进抽屉。仿佛灯突然又亮了,宋凡平又是满脸的笑容,他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说着让两个孩子咯咯笑个不停的话。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而且比以前更干净。他们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汗水,用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又在镜子前梳了梳头发,然后他们要出门了,要去海边了。
这里面,宋凡平的笑,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他身边的两个孩子,他必须强大,孩子才能安心。这种泰山崩于前的情形之下还能注意到孩子心情的男人,其心理是何等的强大!
然而斗争的残酷,对孩子心灵的摧残,使得宋凡平很难保证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以下的情节,和《美丽人生》里犹太父亲善意的谎言一样动人:
宋凡平被变种的扫荡腿踹倒在地,那几个中学生吹着变调的口哨扬长而去。宋凡平直到他们走远以后才站起来,看到他的亲儿子宋刚低着头无声地擦着眼泪,看到李光头这个拖油瓶儿子睁圆了惊吓的眼睛。李光头和宋钢都是不知所措,他们心目中最强大的宋凡平突然像只小鸡一样被欺负。宋凡平用手拍干净裤子上的泥土,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俩个,过来!”
宋刚擦着眼泪,李光头摸着脑袋,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宋凡平笑着问他们:
“想不想学扫荡腿?”
宋凡平的话让两个孩子吃了一惊。宋凡平向四周看看,随后蹲下身体对他们神秘地说:
“知道吗?他们刚才为什么没有把我扫倒?因为我留了一招没教他们,这一招留着就是为了教你们两个的。”
父亲是孩子的天,父亲倒了,孩子的天就倒了。宋凡平是怎样收拾自己的心做到以上的轻松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知道,他做到了。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就会听到沉重的脚步,宋凡平满脸疲倦地跨进无门。回家的宋凡平总是在凳子上沉默地坐上一会,然后起身用井水洗一下脸,又用抹布把那块木牌上的尘土、脚印和那些小孩的口水擦干净。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都不敢说话,他们耐心地等着,他们知道当宋凡平洗完脸,又把木牌擦干净后,就会变成一个高兴的人,就会和他们说很多高兴的话。
非常不容易,不是吗?
怎么跟孩子解释脖子上这块令人羞耻的木牌呢?
李光头和宋钢不认识木牌上“地主宋凡平”这五个字,但是他们知道就是这五个字让宋凡平倒霉的。没有这五个字的时候,宋凡平在桥上威风凛凛地挥舞着红旗;有了这五个字,连个小孩都能冲着他吐口水撒尿了。有一天,两个孩子终于忍不住问他:
“这是什么字?”
当时宋凡平刚刚擦干净他的大木牌,听到孩子的话以后怔了一下,随即他笑了起来,对他们说:
“过完这个夏天你们就要上学了,我先教你们认字,就从这五个字开始……”
这是李光头和宋钢第一次上课,宋凡平教他们坐下来身体要挺直,首要放端正,又把那块大木牌挂在墙上,还去拿来一根古人用的筷子。宋凡平在教两个孩子认子前的准备工作,差不多用掉了半个小时,让李光头和宋钢激动无比,让他们对接下来的上课充满了期待。
宋凡平占到大木牌前,认真地咳嗽了三下说:“现在上课了,我先宣布两条纪律:第一,不许做小动作;第二,发言要先举手。”
宋凡平举起那根古人用的筷子,指点着木牌上的第一个字说:“这个字念‘地’,你们想一想‘地’是什么意思?看看那你们谁先知道?”
宋凡平先是用手指着地,又用脚踢着地,还不断地向李光头使眼色,向宋钢使眼色。李光头抢在了宋钢前面,他伸手往下一指,喊叫起来:
“我知道啦……”
“等一下,”宋凡平打断他的话,“发言要先举手。”
李光头一边举手,一边说:“下面的就是‘地’,我们就在‘地’的上面。”
“对了!”宋凡平说,“你真聪明。”
然后宋凡平指着第二个字,他说:“这个字更难,这个字念‘主’,想一想,你们以前听到过‘主’这个字么?”
李光头又抢在宋钢的前面举手了,宋凡平这一次没让他回答,他说:“刚才你先说了,这次让宋钢先说。宋钢,你想想,有没有听过‘主’这个字?”
宋钢胆怯地说:“是不是毛主席的‘主’?”
“对了!”宋凡平说,“你真聪明。”
李光头这时叫了起来:“他还没有举手……”
宋凡平对宋钢说:“是的,你刚才没有举手,现在举一下吧。”
宋钢急忙举起了手,同时不安地问:“现在举手还来得及吗?”
宋凡平大笑起来,他说:“当然来得及。”
这一天两个孩子学会了五个字,先是学会了地上的“地”,又学会了毛主席的“主”。他们终于知道木牌上是什么字了,他们心想连起来就是“地”上的毛“主”席,后面跟着的就是“宋凡平”。
认字的部分真的十分动人,要不是这个谎言很快给宋凡平带来巨大的灾难,我简直要给他打满分!可是,在那样混乱的年代里,谁又能保自己和家人安久的平安?宋凡平小心翼翼给孩子编织的谎言,只能给孩子片刻的心安。片刻之后,谎言被无情的戳穿,血淋淋的现实像受伤的皮肉,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宋凡平手臂被打到脱臼,这是非常可怕的斗争现实,如何让孩子们不要那么恐惧,宋凡平再一次施展了他化解危机的才华:
李光头害怕了,他和宋钢哆嗦着站在宋凡平的身旁,宋凡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高兴地和两个孩子说着话。他的左胳膊奇怪地郎当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的左胳膊被打成脱臼了,他们觉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条假胳膊挂在肩膀上。他们问宋凡平,为什么左胳膊在郎当?宋凡平轻轻晃了晃自己的左胳膊,对两个孩子说:“它累了,我让它休息几天。”
这个宋凡平总是让李光头和宋钢充满了好奇,他们觉得他有着一身的绝技,他竟然有本事让胳膊郎当起来休息几天。
为了满足李光头和宋钢的好奇心,宋凡平就在这个鬼哭狼嚎的仓库大门前当起了教练,教他们如何让胳膊休息一下。他让两个孩子先把一侧的肩膀斜下去,再让那侧的胳膊放松了垂下去。他告诉他们,垂下去的这条胳膊不能使劲,就当这条胳膊没有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脑子里别想着这条胳膊。他觉得李光头和宋钢学得差不多了,就让两个孩子排成一行,他喊着:“一、二,一、二”的口令,让两个孩子在仓库门前斜着肩膀和垂着胳膊走过去和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觉得每走一步,那条休息的胳膊就会晃动一下,两个孩子惊喜万分,互相看着对方晃动的胳膊,嘴里哎呀哎呀地惊叫起来。
宋凡平问他们:“胳膊郎当了吗?”
李光头和宋钢同声回答:“郎当啦!”
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暗无天日的年代里,宋凡平的表现,称得上是响当当的硬汉。其情绪控制的能力,更是达到了教科书级别。
然而这样的一个优秀的人,却终究没有撑过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当这个硬汉硬撑着去车站接自己的女人回家时,当他在一群暴徒的棍棒之下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向售票口走去时,我在书的另一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终究是一个对形势估计不足的农民,以为可以跟暴徒讲理,就是他最大的天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