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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横向:无尽的牢笼
黑人少女科拉的逃亡之路并非一气呵成通往自由之地,过程可谓一波三折、险象环生,又或者说实际上美国上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它的每一块土地都曾被有色人种的鲜血冲刷浸染过,空气中的每一颗分子都曾为奴隶们痛苦的呐喊声振动过;它如今的每一份成就和强大,都建立在血腥黑暗的屠杀和奴役上;它打着自由女神的旗号四处施号发令,而“自由”在它的现在和历史中都不曾展现其真正的意义。
在兰德尔种植园里,白人和黑人扮演的是“种植园园主”和“奴隶”的角色,科拉和众多黑人们一般是种植园最底层的存在。奴隶的生活悲惨至极,不仅被剥夺为人的尊严,生存的基本保障也完全不能满足需要。
高强度的摘棉工作会损耗人的关节,严重影响手的灵活度,而年老的奴隶们通常会因此落上残废;如果违背上级的意愿,工头的九尾鞭会把人打得肉可见骨,迈克尔就被活活抽死;为了奴隶们同时能受到精神上的控制,书籍在奴隶中间也是绝对的禁品,譬如雅各布因为偷学字母而被康奈利抠去双眼……
然而最大的惩罚莫过于“逃跑”了,科拉的母亲梅布尔曾为所有的奴隶们做了个好榜样——她至今从未被猎奴者发现过任何踪迹,这是在挑战奴隶主的权威和秩序。所以,一位逃奴的上刑过程要具有非常强的表演性质。比如,剜掉阳具塞入他的嘴中,专门打造一个行刑缓慢而极具“观赏性”的刑具,或者用巨大的铁勾穿过逃奴的肋骨,把他(她)吊在显眼的地方。
在几位废奴主义者的帮助下,西泽和科拉通过地下铁道来到了南卡罗来纳 ,看似美好的新生活是在向他们招手,还是画地为牢、身陷囹圄?事实证明,这次压迫者身份换成了“舍监”和“医生”,而黑人成了“初代有色移民者”。
“他们要夺走我的宝宝们呀!”女人的哭喊声终于打破了虚伪的平和,科拉意识到曾经的主子只是被医生的身份取代。镇子上的雷德咖啡馆不动声色地拿黑人做梅毒病毒的研究;为了夺回人口数量控制权,医生开始执行“战略绝育”,在例行体检中权诱黑人妇女进行绝育手术;“四十号”房屋明晃晃的就是“伶仃屋”的复制品;历史博物馆的黑奴交易展览只显其冰山一角,本应该站在客观角度的历史却偏向了白人的立场,弱化了黑奴制的残酷性。
一次又一次,她闪回到熏肉房那个夜晚,医院的护士们把她死死压住,特伦斯·兰德尔像猪一样哼哼着,在她身上刺戳。
科拉在幻觉中把博物馆橱窗、现在的城市生活和种植园的生活相重叠,象征着她和广大黑人同胞们的苦难生活还远远没有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终于,猎奴者里奇韦的出现和白人的暴动让西泽命丧黄泉,科拉不得不逃亡往北卡罗来纳,在站长马丁的掩护下住在他的阁楼上。北卡罗来纳两者的对立身份是“白种市民”和“被杀害、被驱逐者”。一条所谓的“自由”小道的路旁净是被虐杀和高高挂起的黑人尸体,市民们在政府的领导下组织成“黑夜骑士”的队伍,到处捉捕废奴主义者和躲藏的有色人。
这种消极的隐藏还是被马丁家的女仆所揭发,本该被绞杀的科拉不幸中的万幸被猎奴者拦截。在又一次逃亡中,科拉来到了印第安纳州的瓦伦丁农场,农场由一对有社会地位的黑人血统夫妇运营,他们争取黑人的权利,在农场里营造了一种平等的氛围。由此,科拉终于成为了“一定范围内的自由民”。在强大的暴民运动中,乌托邦一击即碎,沿着走过数次的地下铁道,科拉又将走向何方?
无论在棉田,在地下,还是在阁楼上的一间斗室,美国始终是她的监牢。
二、纵向:醒悟的血脉
从阿贾里,梅布尔到科拉三代的孕育和成长,她们的思想也在逐渐发生转变,最后导致科拉跨出了扭转她一生命运的一步——逃跑。
阿贾里是第一代从非洲运到美洲的黑人奴隶,几次辗转不同的奴隶主手中,她早早学会了适应不同的环境,也能够清楚地分辨不同性格的人。同时,阿贾里的骨子里也被刻下了最深的“奴化”的烙印,她对奴隶买卖早已麻木。
她的肉体被人不停地估价,潜移默化中已把自己视作低人一等。阿贾里的生存法则就是:明白自己在等级次序中的位置,明哲保身。
这自轻自贱的血液流到梅布尔的血管里时,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是一位善良又勇敢的女性。梅布尔曾冒着生命风险为黑人同伴们打掩护,为他们免去了九尾鞭的责罚,像卡尔文和女裁缝博都曾受过她的恩惠。但这也明显是梅布尔不那么“合群”的地方,她不够现实和明哲保身,那些曾受恩于她的人并未及时的回报恩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而梅布尔的“出逃成功”一半是浅尝辄止,另一半是意外。但是无论如何,她敢于做第一个触碰自由边界的奴隶,这种举动就已经为无数黑奴的心底播下了希望的种子。无数怠惰的苍蝇开始朝着透明玻璃蒙头乱撞,只为了钻到让上一只成功逃脱的小孔。这些都为梅布尔身上添加了一层朦胧的浪漫主义气息,她的心贴近爱与自由。
真正对“实现自由”做出成功实践的人是第三代科拉。伶仃屋的生活让她的尊严和身体饱受折磨,西泽引诱鼓动着她一起执行逃跑计划,更为重要的是,母亲梅布尔一声不吭的“逃离”给予了她“复仇”的动力。在逃亡的过程中,科拉不仅实现了血脉的觉醒,也实现了自我的升华。她对“自由解放”的理解从“小我”提升至了“大我”,突破了自怜自爱,而完成了对种族的终极关怀。
在到达瓦伦丁农场之前,科拉的动力是“母亲”,目的是“生存”,虽然她在无数次的变动中侥幸存活,但是却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归属感。兰德尔种植园是残酷的,南卡罗来纳是虚伪的,北卡罗来纳是疯狂的,她一次次畏缩在阴暗的角落等待时机被抛弃、继续流落。万幸的是,瓦伦丁农场中她找寻到了友谊,初尝爱情滋味,拥有了梦想的雏形,还难能可贵地体悟到劳动的意义——科拉融入了一个属于自己集体。
在悲惨的佐治亚,她曾想象过自由,可它不是这个样子。自由是一个集体,为了某种美好而稀有的事物努力奋斗。
而这个集体不仅仅局限于与她共享肤色的人们,还有那些为了共同目标而牺牲奉献的白人。废奴主义者做出的贡献从来不可小觑,他们不得不为了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背叛自己的种族,被称为“白奸”。他们承受着失去生命的巨大风险投入到这场拯救黑奴的运动中。
马丁和妻子埃塞尔就因为科拉的暴露而被暴民们实行了绞刑;废奴主义的宣扬者奥古斯特·卡特被猎奴者一帮人侮辱了妻子,受到了威胁,而远走他乡成了一名补鞋匠;帮助过西泽和科拉的弗莱彻先生被捉拿逼供,同样施恩的铁道站长伦布利人间蒸发……
他们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凝聚成为了一个更庞大的集体。
在完成了这一个壮丽的事业之后,你又是谁呢?因为在建造的同时,你也经历了这一番旅程,前往彼岸。在这一头,是走入地下之前的你,到了另一头,就是一个爬出来迈进去阳光里的新人了。
三、待解救的的“姜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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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对昆汀.塔伦蒂洛的《被解救的姜戈》痴迷不已。血肉横飞的枪战场面里,庄不胜谐、邪不压正的暴走剧情的发展中,姜戈完成了从一个奴隶到英雄的转变。
直到看完《地下铁道》,我才有感于电影的浪漫气质更重。书中的有些人物让我一时神情恍惚,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黑人姜戈或赏金猎人舒尔茨的身影,但是他们终究没有完成电影般的反转。
西泽在来到兰德尔种植园之前并不是一个做苦活糙活的普通奴隶,他的上一任主人加纳夫人教导了他识字、信教,也给予了他们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甚至西泽还在加纳夫人的鼓励下学会了一门木匠手艺。无论是知识储备、生活情趣还是学识修养上,西泽都远远高于种植园的同伴。何况他还对“自由”食髓知味。
再加之他大胆有谋的逃跑计划,他与电影里的姜戈相似点愈来愈多。但是最终他却让人始料未及地暴死在监狱——愤怒的暴民把他剁成了肉酱。
回头仔细观察,西泽和众多被奴役过的同伴一样拥有致命的缺陷——耽于安乐。他和科拉被萨姆告知南卡罗来纳的有色人种安乐窝不过是一个骗局时,两人犹豫了。
一方面,他们宁愿承担谣言成真的风险,耽溺于表面和谐的新环境中;另一方面,他们消极地应对这次危机,仅仅希望依靠他人的力量。只是说科拉警醒得更早,而西泽被捕时还在街上与女伴调情。
书中这种类似的人物还有许多,甚至更为恶劣。比如科拉在伶仃屋的日子,她的土地被强占,身体被奸污,她俨然成为了奴隶群体中最低等的存在。相反,伶仃屋成了某一种保护机制。
白人会吃掉你,但有些时候,有色人的同胞同样会把你生吞活剥。
又如,布莱克曾仗着主人的恩宠风光一时,四处欺压同胞,最后却落得个被主人的狗活活咬死的下场;摩西本来是一个好小孩,却在扭曲的环境中习惯了谄媚主子;小黑人霍默帮助买下自己的猎奴人一同捉捕黑人逃奴。
近代的中国似乎有着类似的遭遇,强国入侵,国民愚昧。鲁迅笔力千钧地道出中国的“看客”文化和精神同化的悲剧,这实是中华民族不幸中的大幸。一个国家和民族在遭受危难的关头,不在内部互帮互助,反而被入侵者同化,这又如何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盛兴一个民族的道路还很漫长,哪怕美国的奴隶制在百年之前的南北战争中早已烟消云散,黑人的故乡却还一直在饥饿、贫穷和疾病中动荡不安。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拥有自由精神的英雄“姜戈”,而是一个稳定、和平、富裕的家园。
“下面的话,千万别去乱传——德国人把中国男人的辫子,压在了铁路下面,一根铁轨下,压一条辫子。一根辫子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灵魂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莫言《檀香刑》
“死尸有多少,道路就有多长。”这条铁道是资本原始积累的邪恶证明,也是黑人企图得到解放的斗争之路。它经过南北卡罗来纳、印第安纳州,穿过美国的心脏,伸展到某个不知名的期许之地。它沾满了黑人的鲜血和汗水,跨过了无数同胞的尸体——
最后的最后,它通向的将是他们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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