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的时候,从我家到学校那一带,我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哪家小店换个门头我都能立刻发现。学校南北不过二百米开外,各有一家本市的著名教辅书店,一家名曰“教育书店”,一家更是直接用我们学校命名“X中书店”。两家书店相似度极高,产品重合概率极大,竞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说是著名教辅书店,也不过是占了两间稍大一点的门面房的小书店,在升学主义的伟大旗帜下,为莘莘学子提供更多萤囊映雪的上进的机会来获利。大概唯一的不同,就是“教育书店”左右两侧挂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古诗。这对联大约是打印出来的吧,印在塑料布上的字,总有一种出佻又轻薄的感觉。
用手背掀开小书店的塑料门帘,就能看见两家书店几乎一模一样的装修和产品风格。书柜子贴着墙围了一圈,书店中间的空地搭着条几,摞着一些书柜上摆不下的书。书柜最底下是带着门的小柜子,里边是塑料膜包的整捆的畅销教辅书,柜子上边四层书架上码着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习题册和试卷集,每种四五册。因为光线不好,这两家店日夜开着白炽灯,照在刷着劣质油漆的木头书架上,使那书架反倒有了一种盈盈可鉴的光彩。书店老板亲自坐在进门那里做收银员。他把钞票笃笃的在桌子上磕齐了,拿绿色或红色的铁夹子夹住,塞在小桌子嘴一样的抽屉里。小书店门庭若市,销售业绩良好,我想那木头抽屉大约总是打着饱嗝的。下午的时候,阳光从书店木头骨架的玻璃门上映回来,在书店的地板上、条几上成摞的书上,映出一个个长方形。
初二的时候,我在教育书店进门右手边的偏柜上,挑到了一本余秋雨专门讲昆曲的《笛声何处》。这两家书店里,这类书真是少得可怜,因为需求小,所以供给少,倒也不能全怪店家市侩。那个时候余秋雨还没有表现得像后来一样无耻,还被认为是一个专业研究戏曲并擅长写散文的畅销书作家。《笛声何处》整本书的装帧印刷可以称得上是精美,有一种写意画似的笔法。封面上一把缀着流苏的笛子嵌在“笛声何处”四个字的中间,而这四个字,又是从苏州园林的花窗外望去才得到的旖旎风景。书里头每页纸边缘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专门做注释、放插图或者干脆留白。那留白的地方,欲言又止,像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似的。我把挑好的书递给门口坐的老板,他把书的脸盖下去,瞅着书屁股上标的价格,看了我一眼,边扒拉着计算器边问我,你确定买回去能看得懂?
看《笛声何处》的时候,我也像听了柳永《望海潮》的东北金人似的爱慕起江南了。在读过这本书很多年以后,那个月亮蒙了一层翳,只洒下一点朦胧而清冷光辉的冬夜,我去听了昆曲《牡丹亭》。笛声响起,杜丽娘缓缓走出帷幔,她从小书店右手边偏柜里那本写意画搬美丽的书,变成我眼前这个踏着碎步的昆曲闺门旦。我坐在剧院二层的第一排,望着镁光灯下那个“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亮晶晶花簪八宝填”的杜丽娘,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买书的那一天。我看着书店老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坚持把那本书带回了家。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会了网购,再也不能忍受小书店老板的品味,便去得少了。读了大学以后,买书更是学会了挑剔出版社、注释、译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掀开过那塑料门帘,再也没有见过那木头骨架的玻璃门。
我在西安,还有别的城市里,见过许多比这两家小书店好得多得多的书店。合欢花掩映的粉巷里,有西安的“古旧书店”。粉巷的许多建筑有一点仿古的韵味,分明是现代化建筑几何形的线条,加了中国古建筑里斗拱的样子,神色就立刻飞扬起来。古旧书店便是在这神色飞扬的建筑里。书店挂着鲁迅题字的匾,左右两边的对联却是王懿荣用甲骨文写出来的。古旧书店的书柜是讲究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实木书柜,玻璃门里躺着珍贵又昂贵的的线装书,就连玻璃门上耷拉着的黄铜锁也精美。古旧书店尽管临近闹市区,始终有一种自恃清高的感觉,要不是因为国营,大约是撑不了一个季度的。
也不知道我学校跟前的那两家书店现在怎么样了,又不知有多少年少的你我,走进那书店,把我们活过的那些日子,再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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