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腊月里接连的办完两个案子之后，人人都是筋疲力尽，幸好有年假可以休息。俞生是最需要假期的，连受了这么多次风寒之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大过年的病倒在床上。这场病也不全是因为身体问题，当初捉拿钟显之后，从他口中得知其堂弟的身世。这位堂弟正是父亲两年前收的学徒钟玉，而他母亲的年龄、来历，都与俞念很相像。俞生很想探究清楚，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加上多日的劳累，一下子就这么病倒了。
俞生病着，全家的气氛都闷闷的。俞波盯着徒弟们做完了年关的大活，腊月二十八就收了官回家;双儿放假后也没有出去玩，这天傍晚，趁俞生精神好点，在床边煨着火，两人画了一会儿木雕花纹。正困困的，那边俞波隔着门问道：“客厅茶几上有个手机在响，是你们谁的？”两人还没应话，就听见隔壁一阵脚步声，温其轻声说：“不好意思，是我的。”这声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俞生依稀听见温其说话，这下又没有了，清醒了大半，忙让俞双出去看看。
双儿才画的画，举着两只沾了胭脂红颜料的手掌，悄悄地摸索出去。只见温其站在门边楼梯前，一手扶栏杆，一手攥住手机搂在心口，一脸如醉如痴的模样。俞波吓住了，小声对女儿说：“接了个电话，不知道是好是坏诶。”双儿正要上前搀扶，这时候俞生从门里遥遥地问道：“是不是上次那家单位打来的？”一面问，一面推开门，披着外套迎出来，“怎么说？待遇怎么样？坐不坐班？”。
“我有工作了。”温其冷不丁一说，大家又惊又喜，只见她一时涨红了脸，顷刻间“妈祖”“菩萨”的呼唤了一阵，掩着脸，泪汪汪地对大家说，“我进了这里的律师协会，我能挣钱了!”
“我们这里的律师协会？”俞波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去宿江那样的地方呢!”
温其两手按着胸口，强笑了一下，说：“我哪儿也不去了。”转过身，连腰都软了，扶着栏杆半步半步地挪上楼。
家里终于添了些喜气。俞双陪着温其上楼，想问问新工作的具体情况。温其的房间不太大，挂着淡青色的窗帘，桌上码着半桌的书，置着一个茶叶筒，里面满满的笔。书橱里供着一尊妈祖，摆着一件笛盒。床上清一色月白床单、枕套、被褥，床下一只白皮箱，一个鹅窝子。双儿对温其说：“鹅我要给你挪走，你工作以后能多睡一下子都是好的，听着咕咕呱呱的多烦啊!”温其望着她笑道：“也没多烦。”双儿把窝先拉出来，又扭头说：“这箱子你有空也收起来，你倒是不走了，它自个老待在外面心思不踏实。”温其笑问：“等我交了这个月的房钱，就走了怎么办呢？”双儿笑道：“那就把它抵在家里，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再问我们要，不写出三万字的道理别想再见它!”温其坐在床沿上，拉着她坐下，笑问道：“你真想让我还住在你们家？”双儿抿嘴一笑，丢开胳膊，抱起鹅箱，下楼洗手去。
02
双儿跑下楼，和俞生撞了个满怀。俞生本想上楼去，看见双儿跑得气血红润，不禁叹了口气，转身回房。俞双笑问他：“都要走近了，怯生什么呀？”俞生蜷在黑外套里，猫着腰钻回床上，怏怏地说：“我现在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双儿哭笑不得，跟进房里来收拾画稿，一不小心，手指在一张画上留了个红印子，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洗手，慌慌张张地把一摞画纸搁下。俞生眼疾手快，抽出画纸一看，只见竟然是画了姐姐的那张，一时生气——他又听不见自己音量，大声责问：“你都多大了，做事怎么这么毛毛躁躁!”双儿本来还说：“我又没印在她脸上!”见他脸色难看，忙服软了说：“我下次不敢了。”俞生一把抢过画纸，皱眉道：“还不赶快去洗手，大姑娘家脏兮兮的!”
双儿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平静地问：“你说我什么？”俞生一下子回过神来，忙上前拉她，说着：“我是讲你的手嘛，洗干净就没事啦——”双儿一把丢开手，嗔道：“洗不干净，又有什么事？”俞生赔笑道：“把手洗干净了，再碰我的纸好不好？”双儿冷笑道：“为了你洗手，还要再帮你收拾，少爷啊，谁才是一病三娇会使唤人!刚才不是能下床了么？反正你自己冰清玉洁，自己伺候你自己去!”说着把画纸往床上一扔，转身抹泪。俞生一时接不上话，气得浑身冰冷，指着她打着颤问道：“你怎么这么刻薄不听话，亏我们平时还说你乖巧，你那是乖给谁看的？”双儿扭过头满脸泪痕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开心!谁乐意刻薄不听话!还你们你们的呢，爸跟温姐姐都不会背地里说人!”俞生冷笑道：“夸你乖你还不领情，非得现在表扬你？”双儿真伤心起来，一时怔怔着没说话，一时又哭着说道：“我什么时候做什么都不能自主了？我是为了得你一句好话才活着的吗？你夸我，我还就不领情，你怨我嫌弃我，我现在就走!”说着转身夺门就走。
俞生伸手没抓住她，远远地问：“你走哪去？”双儿只丢下一句：“我不脏你的眼，不妨你的事!”一头扎进自己房间，收拾被子枕头。俞生先赌了会儿气，不过一会儿急得外衣也没穿，连赶带追地跑出房门，只见双儿提着个箱子擦身而过，气乎乎地上楼去了。
俞波拿着个刻刀从房里赶过来，望望儿子又望望女儿，问道：“你们两个怎么闹上了？”
俞生低着头，心里愈发沉闷难过，转身回房，重重地带上门。趴在床上，又打了个滚，心里纠结苦闷，沉沉的捞不出来，只想哭。
03
俞波走进女儿房间，只见火桶还插着电，搭着绒毯，里面搁着鹅窝。银粉的窗帘拉了半边，直垂到一长条木案子上。案子左边一个大晶簇，墙上挂着画，画着萱草双鹤;右边贴墙置着书橱，里面原先的小香灯瓷杯子木房子已经一应搬走，还空了几格书。旁边的铁丝架子上还留了一盆吊兰，两盆竹竽，摆得不大正，似乎原先是要被搬走的，又放下了。
俞波晃了一圈，又到儿子那屋去，劝和了一会儿，待他睡了，才出来，忽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到院子里一瞧，只见姚杭提着一盏玻璃罩雪花小夜灯，揣着手站在雪里。俞波忙迎接姚杭进屋，姚杭随手把夜灯熄了，搁在门边鞭炮盒上，笑着说：“我来看看俞生，一下子就走。”俞波想了想说：“谢谢你记挂，他睡了，明天再请你来好吗？对了，你没有家去过年吗？”姚杭说：“我家今年在这里的天外池温泉过年。”俞波又要请他进屋，他却说：“他多睡会儿好，明天好点了我再来。”俞波过意不去，从隔壁匠房里拿了个盒子给他，让他一定要挑一个小玩意走。推辞不过，姚杭拿了个小木房子，匆匆地道了谢离开。俞波暗自疑惑，转身回屋时，才看见那玻璃罩的小夜灯落在了院子里，忙呼喊了几声，可姚杭已经走远了。
04
俞生到了夜间病好了些，可因为动了气，连饭都懒得吃，拿被子蒙着头睡。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灯光洒下来。俞生探头一看，原来床头灯开着，橘黄的灯光下面，温其提着玻璃罩夜灯，含笑站着：“叔叔还是半钟头前来看你的，我倒要看看你还在不在这屋里。”说着拉了把椅子坐下，把小灯搁在床沿上，比划着说：“刚才你姚杭兄弟来见你，没见上，还落下了这个灯，你先替他存着吧。”俞生点点头，问：“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又连忙爬起来，掖着被子，问道：“双儿在你那里怎么样？”
温其笑着说：“我都不知道她画的画那么好，叔叔现在正在往房门上窗户上贴。”俞生哑然失笑道：“贴那个干什么？”温其叹道：“博千金一笑。说是，她下午收拾了一盒子玩意出来，都是你送她的，放在匠房赌气的。谁想叔叔翻出来，还偏巧把她最喜欢的那个木房子送给姚杭了。”
俞生笑得拍膝盖：“一个真敢放，一个还真敢要!”又指着桌沿上的一小堆纸说，“只有那个房子是她亲手搭的，这几天正在设计花纹呢。爸爸知道什么呀，谁让她乱放。”温其接过画纸，一页页翻了，不禁暗自赞叹，把纸往他膝上一塞，正色道：“我现在也动手翻她的纸了，她可不会嫌弃我!”俞生撇撇嘴说：“我今天是想着别的事，所以有点心烦。”说着正要说起自己的画纸，温其拉住他，柔声说：“你轻易也不会愁别的事情，我知道。”
俞生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从前我对她的下落不知道的时候，还幻想过很多可能，什么情况都愿意去试。现在知道一点，我又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能不能去试。”
温其想了想，不觉笑了一下，比划着哄他道：“我跟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匹小马，它是圈生的，不问世事。有一天它的兄弟跑丢了，它找了半天，发现它的兄弟在一条小河对岸。”俞生回过神来，知道是什么故事了，但还是侧卧着枕着手看她的口型。温其说道：“它想到河对岸去。它看到河边有一头大水牛，就问它，这河能过去吗？水牛笑着说：'河水很浅。上次我的兄弟跑到了河对岸，我哞——的叫了一声，它就回来啦。'
这时候树上有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对它说：'小马，别过河，河水很深!从前我的孩子掉进河里，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它!'小马听了，就很难过，就病了，还爱踢人。”
俞生捂着脸笑，温其接着比划说：“后来，小马的兄弟在对岸向它叫了一声，对它说：'你过来找我吧，我等你很久了。你光听别人说，自己不来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我一直在对岸等你啊!'小马就说：'让我试试吧。'它小心地趟过了河，原来河水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它顺利地趟过了河，见到了它的兄弟。”
见俞生低头深思，温其又携起他的手说：“后来小马才想起来，自己以前就背过很多人过河的。它背了一个人，就能救很多人，大家都相信它。”
一语未了，俞波端着搪瓷杯走进来，笑问：“还不想着把那灯送回去，在摇着玩吗？”两人见了，忙起身让座。俞波把搪瓷杯递给近处的温其，笑说道：“给他灌下去，不灌还不喝!”俞生忙接过杯子，坐直了，一口气喝下，喝完了还回味着问：“咦，不是药，是参汤？”俞波笑着说：“舌头没事就好!说起来，从前有一次我疰夏，你泡了参汤，就犯懒，让双儿端给我。她那时候才三四岁，从来没喝过这东西，躲在门后边喝得干干净净——其实我也看见了!”温其听了，都忍不住笑，俞生忙压低声音笑道：“其实她还不知道你背地里说她!”
玩笑了一阵，俞波接过杯子，看了眼他的脸色，说道：“晚上再养一养，明天就差不多了。我那里的钟玉你知道，他听说你病了，早想来看你。我刚才打给姚杭让他明天早上来拿灯，那就让钟玉明天下午来看你。”俞生思忖了一阵，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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