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年
农活忙得差不多了,土地开始坚决地拒绝人为的介入,把自己包裹到凝住的表层下,冰冷地期待下一年的收获。人们就开始整理一年的日子,急急地走进腊月二十二的打扫日。零星地收拾早已开始,这一天是最后的彻底清理,每家的最角落处都会清洁一新,准备“年”的到来。村人从年头忙到年尾,这年末的日子又进入了一个特别的忙碌期。
小年已经很隆重,孩子们可以得到买好的鞭炮中的一小点,在街头点燃、炸响,点缀出些年意来。人心忽然就暖起来,每个人都笑着,互相说着好听的话。街头的冬寒也仿佛融化了些,飘雪的日子也有丝丝暖意。盘算着一年的收成,人们在开始变好的年景里,把陆续买来的各种年货用地窖、用瓷缸、用雪堆覆盖、储存。二十四日开始一一地拿出来进行各式各样地加工。
枣饽饽 杂面食
包子是要蒸上几大锅的,白菜馅儿的、萝卜馅儿的,白面的、黑面的,热腾腾地摆满饭桌、台面。这过年的包子分外地大,馅儿多料足,撑饱了每个家人的肚腹,剩下的就存入面缸,等待年后享用。祖母在这个时候还会烙出上十个厚实的大饼,圆形的、发面的,经过模子中的团揉,表面凸起着花纹,需要牙齿的硬性撕咬才能入口。吃到嘴里软且韧,极大地保留着面粉的原香。一大锅只能摆放一个的“团圆饼”肯定会在某一个傍晚整个地从锅里端出来,祖母把它用面皮堆叠成高高的五层,中间部位圆润柔和,边界处进锅前已被剪开细条,一层层地盘出花样,夹上红枣,层与层间洒上红糖,极尽诱惑地吸引着小孩子,这“团圆饼”要一直放着,到大年初一的时候才切开第一块品尝。玉米面和少量小米面调好做一锅“褀馏’也是过年面食里的必有品,褐色、松软、带着酸、稍许甜,是“年味”里颇具标志性的一道。蒸年糕必定是每家的必须,黄黄糯糯的粘成一大团,每次切一小块,蘸上白糖,送到嘴里就连起了“年年高”的心意。
最具仪式感的是蒸饽饽。为蒸好一锅锅大饽饽,前一晚就开始和面、发面。这典型的胶东大饽饽是要在面粉中放入适量碱、加入合适的酵母,经历和面时的揉搓,发面时的起泡、膨胀,等到一盆面散出些微的酸中带香的味道时才能满足基础条件的。和好的几盆面放在微热的铁锅内、烧热的炕头上,祖母在这样的夜晚总是睡不安稳,几次起来观看、闻味。经常会在凌晨的三、四点钟,面发的条件成熟,父亲和母亲被唤起开始了面板上的活计。湿面倒在面板上,干面粉被不断掺进来,按压、揉搓、翻滚,这样的揉面功夫只有技术还不行,需要力量的参与,父亲就成为期间的主力。把一摊面揉成滑嫩的、柔软的、韧性十足的面团时,才被祖母和母亲掰成小块,在手下团揉成圆形、桃形,有的再挑起“鼻梁”,插进鲜红的大枣,然后就放在炕头的纯白布面上让它们发酵成圆润形状。这时候,锅已被父亲用柴火烧热,这些饽饽、桃被放到蒸帘上,锅底里柴火猛加……我们姊妹们在这样的早晨都是被饽饽的香味叫醒的,满屋的蒸汽,白白胖胖的饽饽们散着热气,祖母的红颜料已经调制好,邀我们去给这些宝贝们点上“红脑”,透出过年的喜气。这种过年的馒头凉透后,表面硬实,掰开时会看到一层屋的纹理,小孩子就那么一层一层地剥着吃,什么菜也不想就,属于小麦粉自然而单纯的香气会在齿缝和舌尖间氤氲良久。
“莲子”和“鱼”这些必有的面食在剩下的时间里被从容地做好,在没有冰箱的年代里放在院中、缸中保存。面条在村中压面的机器里早就做足,晾在套间的阴凉处。二十九日的早晨,油锅烧得滚烫,“面鱼”在油面上打着漩儿,嘴馋的我们等不及它们被送上餐桌就缠着忙碌的大人们要一角尝尝。祖母还会把面揉出花样、捏成角状,炸出些“花鱼”来。“干炸”在年菜中占据主位,红肉和白肉调好味,候一段时间,粘上“面衣”,放进油锅,捞出来并不单吃,等正月客人来时,和白菜一起炖,就有了特别醇厚的味道。被称作“皮皮梗”的油炸面条是母亲的拿手货,切得细细的、短短的,在院中的冰冷里冻过一段时间,才被倒入油锅,捞出来时直硬、脆酥,成为年饭中可被炫耀的菜品。年夜饭前,面团中的边角料做成的“圣虫”、“猪头”、“兔儿爷”,摆在窗台上、柜面上、锅台后、面缸里,叫做“压锅、压窗台”,这样的具有象征性的行为亮出的是人们的心境,期待着压出一年的好光景。
猪皮冻 年关菜
每天的面食准备已经把人忙成一团,但穿插在期间的其他食物的准备也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打一锅“猪皮冻”是每家的必需。猪皮一块、猪蹄一对或两对,加入些大骨棒,配上些鸡皮和鸡肉。皮与蹄取其胶质让“冻”能“打”得住(融化后可以僵住),骨棒取其香、鸡肉取其鲜,这样混合而成的一锅“冻”就很是让人期待。父亲会花费很多的时间用滚水烫猪蹄,再用锅底灰培红的铁器把用手拔不下的毛一点点烫掉。然后猪皮切块、猪蹄剁碎、调料包好,放进大锅,在半个夜晚的时光里柴火把土炕烧得烫人,一锅汤散着热气慢慢熬煮。待到整锅的皮与骨都熬烂,母亲就会加入酱油调出味和色,一盆盆盛出,蒙上布放到窗外。三、四九的夜晚冻得人不敢外出,一宿的寒气把“猪皮冻”整体冻住。第二天早餐前祖母和父母亲已经做了检验这一年“打”的“冻”的成色的工作,带着满足感等着用它搅动一家人的味觉。用大勺或铲子沿着那一大盆的边缘舀取或铲下几块放于盘中,每一块“冻”在一薄层的油皮下剔透晶莹、轻颤微摇,表面透出饱满的张力。吃这样的“冻”,筷子需轻托,“回程”要放缓,放入口中要有些微吸取的动作,无骨无皮的纯“冻”部分贴近舌头即刻就会融化,香气绵长深远。正月待客时,这一盘“冻”必是要端上桌的,客人们的品评也是这道菜要过的一道“年关”,如果上桌就见底,要一次一次地加量,主人的心才舒畅开来,其他的菜炒得就更欢了。
大人们每天都要忙到半夜,再加上每个清晨的早起,年食有时候还来不及做完。父亲偶尔会在年前做一块卤水豆腐。水发黄豆、小磨磨豆……贪睡的我们一直来不及看到制作的全程,只是醒来的时候看到白布包裹着放在竹篓里的豆腐块垂挂在房梁上控水。自家的黄豆、自己的手艺,煮在白菜中、放在葱叶间、或者就那么清水炖一下、捣碎的蒜辣拌一下,那种清香就在口中散出来。祖母和母亲还要给那些豆腐做出些花样来,微煎一下,皮韧肉松的煎豆腐;轻炸一下,外焦里嫩的油豆腐;速冻一下,中间生出洞眼的冻豆腐……手头盈余多起来的年景里,一幅“猪下货”也会成为年菜中的“硬通货”。半挂或是一挂猪头在父亲的手中褪毛、剁砍、熬煮、调制……几类品种的鱼也自是要烹制的,洗好、半蒸或是过一下油,存放到年后做出成品。各种菜都在集市上置办充分,成包成捆地放在平房间的空处……日子在祖母和父母的盘算下过得滋润而丰实,他们的身影在厨房、在套间、在厢房、在被雪盖住的盛放年食的容器旁……,忙得口吐莲花,忙得笑意盈盈。
爆米花 年夜饺
年的味道浓得有些化不开了,乡村的上空飘着每家厨房的香气,混合着鞭炮的硝味,又杂着些爆米花的气息。
小孩子在接近年关的时候只为家里忙一样食物----爆米花。接连多日接近傍晚的时候,爆玉米花的人选村中一角落,把一黑色纺锤状锅支起来,柴火点起、风箱拉起、黑锅摇起,小孩子就聚起来。从家里拿来玉米、糖精或白糖,拿来玉米棒当柴火,围在“爆米花”人的周边,等候着一锅锅的爆米花炸开来。火光把渐黑的夜照亮一角,把经营这一活计的人常抹着黑灰的脸照得通红。那人并不看这一群孩子,也不说一句话,只管拿过递来的玉米,倒进锅堂,甜的佐料放进去,右手拉起风箱、间或往柴堆里放进玉米棒子,左手把黑锅摇得吱呀有声,眼睛紧盯着锅上的一个圆表……等到表针走到了某一个刻度,他就站起来、锅撑起来、一根铁棍子拿过来,这时候胆小的女孩子全都叫前着、笑着、跳起脚来跑向开去,男孩子故作镇静地站在原地。铁棍插进了铁锅开关处、锅盖打开,“砰”的一声剧响后,所有孩子一拥而上,抢着去捡崩得散在各处的爆米花,捡起那些属于年节的快乐。等到爆玉米花的人离去,围着的场地只剩下一堆烧焦的黑炭时,那拿着一袋、半袋的爆米花的孩子才回到家中,这时候时间已经快跑到半夜的时辰了。
终于来到了三十日的下午,门对子已经贴好,各家的街门晃着人的眼睛。院子和大街又重新用扫帚细细地扫过……锣鼓声从村中老人的手中敲起来,万响的长鞭挂在了村中的老树上……年夜饺就在酝酿已久的心意里包起来。
白菜馅早被祖母剁细,猪肉糜也被母亲拌匀,冬季刚发出来的紫根鲜韭菜经父亲的手洗好、切碎,硬币、红枣、糖果、豆腐块、花生仁在我们姊妹们的欢喜中备好,一家人围着放在火炕上的面板,开始一锅饺子的生命历程。
一年的光景忙出来,
只等父亲燃起开门爆竹后,打开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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