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春天

楼下的丁香在最后一场雨中锈成铁红色，柏林的春天完蛋了。

我想写一写这个春天，从它第一次溜进城时就想。高纬度城市的冬天像一口亘古不变的岩洞，阴冷，深邃又坚固。住的久了，关于其他季节的记忆就渐渐坍缩成一堆简陋的符号，如同岩壁上的史前画一样遥远单薄。从去年十月到来年四月，从拒绝接受到习惯在黑暗中嘁嘁嗦嗦的生活。谁也没想到春天真的会来。

大概是那个四月初起风的夜晚撬开了岩洞的第一道缝隙。一场闷雷，一阵急雨，春天，已在柏兰登堡州的山林里打起了攻城鼓。一夜间，满城的新叶推搡着拥挤着爬上尖锐的枝丫，踮着脚张望着。北归的候鸟在每个破晓的屋顶紧锣密鼓的策划空袭。北火的早樱队在四月的尾巴上发动了第一场自爆式突击。刹那间，杏儿桃儿已沿着街巷一棵棵炸开一树风花。新发的草叶轮流掩护着冲上一座座城中高地。玫瑰和绣球花在隐秘的巷战中荷枪实弹的狙击残敌。柳树的宣传员们也乘风借力，挨家挨户的展开了入春思想教育。原本沉静坚硬的城市，一瞬间变得热闹柔软起来。你听仔细呐，春天她正大笑着，颤抖着，眉飞色舞的跟你炫耀着她的所向披靡。层层叠叠的绿色延伸进公园深处，堆堆簇簇的花朵拥挤上街头巷尾，蹦蹦跳跳的鸟雀讴歌出缎色天光，刘姥本姥的我走进了大观园子。

我太爱北方的春天了，爱到每一次我看到她我就担心。担心终有一天的她会离开。春天她总是笑着说不会的，我却不忍告诉她先她之前我遇到的那二十多个春天们的结局。可是，焦虑与害怕还是一寸寸地占领了我对春天的爱。那些娇美的花儿们呐，我把她们狠狠剮在眼里，紧紧捏在手里，咯吱咯吱的用牙齿咬碎，死死钉在记事板上。但依然是竹篮打水，猴子捞月，春天一直在我的焦虑的怀抱里一丝丝抽离。

我开始怨恨春天，我告诉她我倦了，那些嬉闹的鸟儿太吵，冰淇淋店前的椅子太凉，绵延的雨夜太潮湿，飞扬的花粉太嚣张。我推开她把自己藏在屋子里，窗帘后，和我掉了色的干花们一起，冷眼旁观

门外那个生龙活虎的深春歌舞升平，意气风发。

转眼两月，我也大概听说了一些风风雨雨。再出门踏春已不见娇嫩的新绿，鲜丽的初华。肥美的草坪已没过脚踝，路旁的野麦早悄悄抽了穗，角落的杏子也黄了，圆圆胖胖的挂满枝头。我问杏树，可否还记得四月的那场大获全胜？杏树告诉我，它现在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