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

最近几天天气闷热，连夜晚都少有凉风，村里的房子低低矮矮的，也不怎么透气。人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子一样，难以入睡。夜渐渐深了，柏林好不容易睡着，却淌了一身汗。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一阵水滴击打小石板地声音。他知道，是有人挑水从窗前走过。

他一骨碌翻身起来，想看清窗外担水的人。可是晚了一步，只剩下被朝阳拉得老长老长的影子，人已经走远。那是一个不会大幅度左右晃动的影子。渐渐地影子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柏林怅然若失地回到床上。曾经一动就会发出的嘎吱嘎吱声音的木板床，这次却奇迹般没有半点声响。

他仰躺盯着房梁，上面有一只蜘蛛正辛勤地织着网，爬上爬下，六条丝线慢慢被织成了一个六角形的网，线圈越来越大。柏林发现在蜘蛛网旁的横梁上悬挂着一条暗红色的带子，好像另一头连着什么东西。

柏林起身站在床上准备伸手够，可是还差一段距离。他蹦起来试了试，还差一点。他落地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把房梁上正在织网的蜘蛛吓得呆了几秒。柏林擦了擦自己额头上密密的汗，想着，“也许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的家了。”不过环顾四周，旧衣柜、木板床，脱落的墙面，一切都那么熟悉。空空荡荡的家，好像被什么东西充满了。他起身去墙角拿了一根棍子，戳了好几次，终于“啪”的一声，红色的东西掉到了地上，还伴着一阵灰尘。柏林捡起地上那个暗红色，旧旧的小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灰。他发现小布包背面绣着一棵挺拔的小柏树，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柏林”。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件这种颜色的小肚兜，上面有柏树有字。这个小布包应该就是用那件肚兜改的。上面的图案和字都是母亲一点一点绣上去的。想到这里，他眼眶变得红红的。

他的名字一开始叫“松柏”，是二十年前村头近九十岁的教书先生取的。先生说他那个有点神智不清的妈妈在生他前，没事的时候总拿着烧黑的木炭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画着柏树，男孩子像柏树一样挺拔，正直，甚好！而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被赵婶叫了一两年的“松柏”，慢慢的母亲的神智开始清楚了，可总记不清他的名字，老是“柏林”、“柏林”地叫他，后来索性就改名叫了“柏林”。

没有人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画柏树，也没有人知道柏林的父亲是谁。而柏林的母亲，那个干瘦、头发枯黄但不乱，走路有点跛的女人其实一开始也不是这个村的。听说她是从北边逃荒来到这里的。她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但是脸却干干净净的。白天她就一直躲在村里西北角的破屋子里，晚上去地里偷点吃的。屋后500米远的地方有一口井，夜里她常去那里喝水，洗脸。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村里多了一个这样的人，只是偶尔在夜里能听到几声狗叫，在此之前，村里的狗一般在深夜是不会乱叫扰人清梦的。

有一天黄昏，饿得受不了了的母亲，走出破房子找吃的。那时候玉米刚刚成熟，绿色的叶子包着鼓鼓囊囊的，金灿灿的玉米粒，浅酒红色的玉米穗在夕阳下越发接近于板栗的颜色。她四下看了看，一下钻进了玉米地里，伸手掰了几个玉米，捧在怀里。就在她抱着玉米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狗叫，吓得她怀里的玉米滚了一地。她警觉又害怕地四处望了望，狗叫声没多久就停了。她艰难地蹲下，一个一个捡掉在地上的玉米。就在她捡玉米的时候，玉米的主人赶来了。她还没来得及跑被抓住了。被抓时她没有挣扎，只是拿手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肚子。无论玉米的主人问什么她都低着头，不说话。最后玉米的主人看她是个怀了孕的可怜女人，也不忍心责骂，又不知道她住哪里，只好把她带回了家，顺便让妻子帮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而这对好心的夫妻，就是多年来，时常接济他们母子俩的张叔和张婶。在张叔夫妻的帮助下，他们把村里没人住的那间小破屋收拾了一下，铺上了木板床。这个小小的破屋子就成了柏林母子的家。

从小到大柏林都被村里其他孩子欺负。因为他没有爸爸，还有一个神智时而不正常的母亲。除了村里的老师和张叔一家，没有人叫他柏林，大家都叫他疯子的儿子。因为是外来户，柏林和母亲都没有土地，只有小破屋门前的那一小片荒地属于他们。那还是在张叔夫妻俩的帮助下开垦的，慢慢地可以种一点蔬菜。其实大部分时间母亲的神智是清楚的，所以多年以来，她一直靠着一份工作——挑水，一点点把柏林拉扯大。

母亲的工作就是从清晨开始，挨家挨户地给村里人挑水，以此换取生活所需的谷子、玉米和大豆高粱什么的。稍微富裕一点的家庭会给母亲一点零钱，有些善良的村民还会偷偷地在他家门口放少许的猪肉、鸡鸭。全村二三十户人家，每家每天都需要注满一大缸的水，所以行动有些不便的母亲，需要忙到下午三四点才能结束为别人家挑水的工作。

村里一共两个井，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西边的那口井靠着山，出水量最多，也就是柏林家不远处的那口井。因为水量充沛，所以这个井用砖头箍的形也比东头的井大出一倍，足足有两米宽。母亲告诉他，当有阳光照射的时候，从山上看，这口井就像是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时候，母亲不让柏林去井边，因为那口井又大又深，如果一不小心掉进去就很有可能没命。他有好几次像尾巴一样跟着母亲来到井边，但是他只是远远地看，不靠近。对他而言，那口井不并不像眼睛，反倒像是一张大口，随时会把人吞进肚里。所以他之后便很少再去。

黄昏的时候，母亲就该担着水桶去挑自己家的水了。因为累了一天，这时母亲的脚步会显得更加沉重而缓慢。而那时候柏林已经从学校回来，坐在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开始写作业了。他常常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着母亲的影子被夕阳的余晖拉得长长的，然后做完作业后，柏林就坐在板凳上等母亲回来。母亲回来时，天都快黑了。其实柏林很好奇为什么每一次给自己家挑水的时候，母亲总是花更长的时间，有时甚至能多出一个小时来。所以有一次，他忍不住偷偷去找母亲。

柏林看见她静静地坐在井边，对着那只水汪汪的眼睛说话。因为怕被发现，所以柏林只是远远地看着，什么都没听清。他有点生气，为什么母亲有那么多话从不对自己说，也不跟张叔和张婶说，连经常来帮她挑水的李伯，她对人也没有一句多话，现在竟然可以对着一口井说个不停。

他气呼呼地往家跑去。

柏林很喜欢李伯，因为李伯会送他书，还会偷偷帮他交学费，给他钱。母亲的生日在儿童节那天。每年儿童节，李伯都会悄悄给柏林一些钱和两份礼物。柏林知道，小的礼物是给他的，另外一份大一点的礼物是给母亲的，钱也是给母亲的。因为柏林年年都考第一，所以在儿童节的时候他便可以骗母亲，钱是他学习一年获得的奖学金，礼物是他特意买来的，不然李伯的礼物和钱她是不会收的。这个没有读过书，只会写歪歪扭扭的“柏林”这两个字的女人，多年来也从没有找老师核对实情。所以这个温暖的秘密便一直持续下去。他生气多少是为了李伯。

柏林十八岁那年，李伯去山上做工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树干砸中了腰，一头嗑在大石头上，昏死过去。最后因为失血过多死了。李伯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个媳妇儿，可是在柏林出生的那一年，因为难产，母子俩丢下李伯都去了。李伯死的时候才48岁。因为无儿无女，所以多年来一直待柏林像亲生儿子一样。在李伯出殡的那天，柏林跟母亲说，“我们去见李伯最后一面吧！”他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拒绝了。

出殡当日，雨下得很大，柏林撑着伞站在人群里，送李伯上山。在山头上，他看见一把红色的伞出现在井那儿。柏林心想：“你终究还是来送他，舍不得他”。那一年母亲为自己家挑水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几次天黑之后才回家。她又和那只“大眼睛”说话去了。

此后的几年里，母亲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了。她会不记得做饭，不记得洗脸梳头。前一天换下来的脏衣服，第二天又穿上了。甚至前一秒才说过的话，她就会忘记。有时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个不停。但是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说一个字。张婶说，“自从有了你，她已经好多年不这样了。你看着她点，别出什么事儿。”可是说来也奇怪，就算母亲神智多么不清楚，她一旦挑起水桶，好像整个人就清醒了。

不过每天除了挑水，母亲也开始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大多数时候就窝在墙角的椅子上，出神。

那天黄昏，柏林准备去邮局看看，有没有寄他的录取通知书，顺道去赵叔家取赵婶给母亲新做的薄衫。那时间也刚好是母亲要去挑自家水的时候。他看着母亲走到水缸旁，一手拎起一只水桶，走到门口放下水桶，又从门后拿出扁担。她伸手摸了摸那根被磨得光溜溜，泛黄光的扁担，紧了紧扁担上的绳子。扁担上的绳子换了不知道多少根，但是这根扁担却跟着母亲快二十年了。“我走了”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跟柏林说完这句，就担着水桶走出家门。不过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母亲走得异常地慢，和往常一样的路，母亲比平时多回头好几次。可是这些柏林当时都没有注意。他锁门时，回头看见母亲正走在夕阳里，影子随着母亲的步伐在地上大幅度左右晃动。

七月的傍晚，还有点闷热。他去赵婶家拿完东西回来时，天色已有点晚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柏林知道母亲有和井聊天的习惯，所以他就打算先把饭做好。他一掀开水缸盖子，顿时就傻眼了，因为竟有满满一缸水。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就在柏林准备冲出去找母亲的时候，赵叔的儿子铁蛋急急忙忙跑来找柏林，告诉他赶紧去井边，母亲出事了。

等他赶到时，井边围了一圈一圈的人。柏林呆呆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就像小时候和母亲来时一样。铁蛋推着木愣愣，快要倒下的柏林终于来到了井边。地上躺着的母亲，全身是水，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狰狞感，反而带有一种宁静和安详的感觉。看到母亲脸的那一瞬间，柏林突然痛哭起来，因为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了。

母亲走后，柏林的生活只剩一个期盼。

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柏林把手里的布包放到床上，便去开门。原来是邮递员给他送录取通知书来了。他真的要离开这里了，这个他小时候渴望逃离的地方。可是他感觉心里缺了一块。

一个月前，其实柏林就知道自己获得了保送名额，母亲应该也知道，只是通知书还没有到，母子俩谁也没提。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个世界变数太大，有时是惊喜，也许有时就是意外。可是现在，柏林想说也没机会了。

他将通知书按在自己的心口。默默走到床上拿起小布包，掏出里面的东西：一张存折，一张照片和一棵银的小柏树。存折上写着林虎的名字，还有一串数字，应该就是存折的密码。照片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他们站在一片柏树林前，女人头戴红花，微笑着依偎在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怀里。照片的背后写着：

“铃兰，等我从朝鲜回来就娶你。林虎”

这是柏林第一次知道母亲的名字：铃兰，和五月盛开的，一串串白色铃铛似的小花一个名字。

柏林一遍一遍摸着手里布包上的那棵柏树，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布包在梁上放了很久，上面的那棵柏树已经有些泛黄，那颜色就像是那天黄昏，担着水桶大幅度左右晃动，渐行渐远的背影。

2017.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