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功名几度春,世人只念鸿途好,一朝名垂十年辛,哪问人间是与非。
赵家子弟真觉寤,应是闲人恶世真。忍把万事东流付,只手携红侣,腾云直径登极乐。
——《梦难寻》
1——少年方慧敏,老儒传经道
不知何年月,由来久矣。扬州城素语繁华,奇闻异志,亦不胜多举。然有一闻为所乐道,俱万分慨叹,妒怨皆备。缘由为何,且容吾一人者道述因果也。
却云京扬水道,沿湄豪宅万千,氏族分置,其赵氏者亦属其一。氏门第柯茂,为扬州之大宗,分房三十且六。然长房疏落,三代单传。至九世孙赵敬尧当柄,香火堪忧。期不惑尚无嗣,老太君愈焦。打醮作法,供天伏地,施财万数,亦无破晓。
末而诚感天人,嫡夫人四十逾几,夜诞一子。子生而笑靥,双目炯炯,眉若蚕迹,唇丰色深。舍人应喜,大施内外。凡扬州之庶乞,俱获百文之赏。又以其天赐宝儿,遂名天宝,字感德。上下溺抚之,祖母尤甚。
天宝幼时方慧,二岁能识,三岁可读,五岁俱晓《三》《百》《千》类诸。乃父倍赏,遂受予诗文,冀子日成。
小儿七岁咏诗,音韵俱足。诗云:
万物天地生,百灵聚芳园。
骚人无相似,只把春来赞。
——《春颂》
乃父闻子之作,审之,喜不欢言。复愁忧己所能之,不及教授。故千里觅贤能,才德兼备者,为子师之。
且言金陵城奇才俊杰,比比聚居,能者谓之不可胜数。敬尧觅贤于此,遣人广探,左右讯之。殆数月余,探者相报,曰:“金陵城东郊之月明湖,其岸有宅,宅名‘翠芳斋’,余等左右闻之本故人,皆言‘翠芳斋’为林夫子所筑,安怡天年之所矣。夫子广闻天地,通古晓今。其才超群,其德亦为凡俗所仰,乃真圣贤者。余等得之,遽禀老爷夺裁。”敬尧闻语大喜,即遣人随其往,访于林夫子舍宇。
夫子让内,敬尧遂明其意,夫子喟叹,曰:“令郎少慧,为师者务以授业。且为子之慧,亦为师之幸也。然恨老迈残年,实不过操。尤恐不及胜任,负足下盛情也。”
敬尧与笑,曰:“犬儿略经施点,益进往昔,愚父老自宽慰。顾由己之薄,苟难授予精,恐失措年少。大闻夫子德才兼备,业徒高就。犬儿若得相教,来日方长,倍感大恩。”夫子罢笑,宛却。无可奈之,乃谢予。
进日者,旧客访重。敬尧携天宝与之。林夫子窥子久若,喜粲交织,乃笑曰:“少爷谓何姓甚?虚年几许?乃父者谓谁?乃母者亦谓谁?尔可告之?”俱详述其诘。夫子复之,以史记考究,亦侃侃而谈,直言不讳。夫子乃大喜,笑曰:“非易也!少爷口齿伶俐,见识不屈,实为极慧之者也。”即诗题以对,夫子朗曰:
帘外风景千百姿,倒垂柳下映宅幽。
天宝略视于外,端眸乃父。乃父笑允,即吟以下阙,曰:
绿水相携青山泻,白云孤自碧空游。
夫子颌首示赞,笑曰:“妙哉!非上下相整,其景亦容。于之‘泻’‘游’二字,略点得当,无愧生花妙笔矣。”继而惜怜俊才难遇,老生爱抚之心,以之笑曰:“汝子聪慧有余,若加点缀,尔后有为于天下者,老朽亦荣。谨尽心竭尔,不失寄厚。”
而后日岁,林夫子倾囊授业:诗书礼仪,乐墨杂经。凡己所能者,尽数教之。
时维五余终息,天宝十二有余,文华彼进。既得师之大成,傲才于同岁者。夫子亦欣,以高徒怀胸实墨,可以应举,固言于赵敬尧。
林夫子曰:“老朽授业五载有余,彼进吾衰。唯老朽之及者,宝儿亦可晓明。今岁直二六,当为盛芳之际,期日之晨,不可误也。且三载为一试,盛帷即落。老朽以天象观度,始以为良辰之进举,不可背也。故与商榷,未知意何?”
敬尧慰甚,笑曰:“蒙夫子垂教,犬儿造之端就,足系于夫子。夫子所言甚是,愚亦有此心。然始顾于二者:则一犬子尚幼,家母坦护甚之,不足激也;则二乃夫子未与,弗感越次。且今既与言,但凡抉择,愚盖相允。”夫子亦笑曰:“既如此,竖日可行,老朽随与北进,相携赴试,必点嘱教。若得应者,老朽亦可耀身。”阔言几时,方自散。
且言老太君闻讯,载喜载忧。乃日夜与共,细嘱琐微。复遣其左右贴侍几余,一概料准。天宝固不舍,乌可逆之意,唯与同行。然仕宦名途,苟非子之卷眷也。
2——北路逢知己,双才举科进
逾日,扬帆北上。于途诸众之生僻,夫子尽详述。程行数日,入淮安内界。却掌灯暮际,泊舟渡头,行人一干俱寻舍安宿。栈馆比比为列,择其阔而入,名为‘聚宾客栈’是矣。
当此之际,是值举时。由南至北者,书生笔仕亦不少,尔时有宿者于内,殆几十也。夜宵罢讫,余人各内其舍。夫子与天宝一室,以究其学。至末,夫子曰:“吾云一联,若即以下对,可寝;不得,复操之。”遂吟曰:
三载应试召天地,四方贤士聚一堂。
天宝思忖少矣,笑对曰:
百余长生不得安,古稀夫子授愚人。
夫子捋须罢首,曰:“未可儿戏,但言另对。”天宝复度之,对曰:
一朝名垂比日月,八面春风笑落花。
夫子颌首,笑靥颜慈,曰:“善矣,若怀此志,吾儿何事不为乎?乃父欣喜,愚师亦可宽慰。”既命其寝寐。天宝无语,谨夫子之令,欲睡。
霍尔,一音于异壁相传,是为男子也。其人笑曰:“少兄才思捷敏,胸怀鸿志,实为吾辈之效也。”天宝闻言固礼,然不适襟胃,遂不言辄寐。
夫子即喜,立躯笑曰:“客君语逊,弱徒菲薄无实,偶得人言,何以敢称?若念鸿途远志,殆为客君是也。”乃开门纳之,要以内。少时,客入。天宝细量其人:仗身八尺有余,袍裘清朴素净;脚着木屐一履,怀抱典籍三分;面容无瑕,执手墨扇;双眸透善,颐颊含笑。
客躬躯作揖,施礼与二。笑曰:“不才狂妄,冒渎贤师徒之幽,望乞恕宥。”夫子宽请于几座,细诘生平家居,为人所好,为志何者尔,及夜更方散。
至于客者谓谁,曰:方姓名山明者之寒士也。身外无蓄,饱复经纬。其好闲逸,其志为仕,不失贤者是也。
及二日,与天宝共叙。畅聊方晓,君亦好山水明净,渐感其恰。天宝乃诘其浮生之感,方君遂叹,诵曰:
夫天地者,万物瞬旅,百代俱客也。千年如一梦,尘烟若何?盖之浮生不过百,唯锦川秀色,精工造物者,设不以滋乐,施以我生何为?
幻桃园之幽怡,序天伦以乐事。阳春温煜,大块斑华。夫置于景者,端大肆文章,饰调彩墨,尚饱以素怀。
且为君者,此尚一也。其二者乃天下之事略有所顾,满腹经纶略有所施。为国为好者,失一不可,必劳逸与共,实不枉君之行也。夫二者既为,乃含笑无怨矣。
天宝曰:“吾感君之一而慨其二也。”方君笑曰:“适言苟为愚之拙感,岂可迫人近耶?古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若余皆志道俱一,岂不为小人焉?”二人讪笑。天宝惜方之善解,引为知交。
且道北程有日,直达京都。视之行路无绝,商贾繁华,无愧于帝王之都也。天宝鲜见其景,笑问,曰:“世兄北上一行,唯应举乎?”方君曰:“今此一行,则一应举,苟谋半品职宦,亦可寄生年之托;则二乃素仰孟大学士之博识。时闻盛名久若,未睹风采,愧矣。今逢良机,安可失之?”
天宝乃异,不白所谓何人。方君笑曰:“盖天下者,虚怀若谷者甚多,然数之威名者莫若有二。其一乃诗坛之俊豪——李太仁太守,其二乃词坛之雅风——孟东吟学士。太守于苏杭宝镜,吾略识一二,亦尝把酒与之。唯学士于北,未尝邂逅,始为遗虑”
天宝辄叹,曰:“夫子通晓博识,俱足骇人。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吾之见实鄙矣。”方君笑曰:“贤兄天资傲领,为吾之不及。若得加造,于后未可限量,殆李孟二儒尚不及也。”见其茫然无语,复曰:“孟学士大有怜才之胸,假吾二人以为师,若何?”天宝未敢允,相言于夫子,夫子亦喜,笑曰:“孟氏之词风,老朽素仰之。吾儿若得指津,则‘雏凤清于老凤声’,为师胜之远矣。方君有意,当随之往也。”
期日开卷,方赵二人从容应之。复值月余,择名录取毕,张榜于外。
且道举中者七十有二,天宝名列三七。独方山明高踞榜眼,为之会元。凡榜上有名之子,皆邀于学士府。
天宝笑曰:“既得相见,何复劳心?世兄笔锋如龙,学士必晓。若为师之,殆恐汝嫌也。”方君哧笑,曰:“莫言!安又及贤兄之性慧,年少所以为,愚必陋矣。”
3——盛席广邀客,诗才动宾诸
二者言礼,高谈阔论,且不道其言语何云。时至盛宴交际,方赵衣冠备整,共赴孟东吟之席。
孟学士制帖七十有二,亦有众僚窗应会。正及门槛,闻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二人相视,笑曰:“俱齐矣。”
门仆阅帖礼,即以上宾待之,引以入内。孟东吟自迎小门,见二人,大喜,笑曰:“苍龙出水,苟骇世俗;俊才挥墨,则震慑朝野矣。久闻方赵二子才情若海,幸得面见,草舍亦生辉。”乃要以内。二人施礼道揖,随其入。
会宾厅敞阔雅洁,既无纷华奢饰,亦古雕生色。其角门四地,分置香鼎。清云扰翠,心神欲明。望之周壁,书彩争妍。八家之遗迹,俱可饱览。二人审度,细品精酌,愈发感慨。方君叹曰:“学士之雅,吾等莫不及也。若得师教,吾尔又何羡乎?”天宝笑而不语。
且孟东吟视之俱聚一堂,喜不自胜。又云‘客来主陪’,乃举觞登堂庆贺。孟东吟笑曰:“天朝四方八境,灵杰星缀,高才如露。吾皇三年为一试,广觅群英,以沛朝栋。求仕好子无数,俊才纷纭胜彼。然取之有数,往往十者择一,百者择二,非极贤者无以至也。尔等俱为极英,国之朝日。孟某喜会于诸子,无以堪诉,且谢饮一樽,谨表老心矣。”言讫,举觞畅饮。诸人亦举觞陪饮,大誉孟学士谦逊之风,吾辈厮人万不及也。
方山明揖首与孟,礼毕,善曰:“学生闻学士之迹,由来大久。学士之风采,吾等敬而愧矣;学士之德识,童子亦仰之不及。垂蒙盛宴,誉感殊荣。古人尝教云:‘临蒙圣贤席语,胜读十载死章。’学生深悔不才,冀恳学士怜己好学,指点迷惘,倍感师恩。”
孟东吟扶之于臂,笑曰:“莫言!老朽无德无才,为破口一张,皓首一顶而矣。何由圣贤之说,折煞老朽矣。”一言既出,四方皆乐。孟学士善谐之讯,可见实也。
孟学士复曰:“方世子高举会元,人中之龙。老朽少与尔时,殊不知书为何用,文亦何意?试问远拙于子,安敢师之?”既而笑曰:“幸闻二子诗文书墨,比比骇俗。既得相与,理洒潘江与众,何如?”乃命厮人置帛砚笔台。
方山明笑曰:“学生诗文诸类薄陋,有若涸辙之泉,滴露仅矣。安敢污众君之明眸。”乃鉴于天宝,曰:“吾兄天宝,资慧领人,七岁可作。亦得金陵大儒林夫子师教,其才谓海,远胜愚也。”
孟东吟笑曰:“既如此,弗敢却子之鉴。”遂嘱予天宝诗作。天宝忖度少顷,即执笔书帛,诗曰:
摇帆辞故去,北上燕关路。
江平两岸树,暮落天涯枯。
淮安少闲月,渡头行客疏。
相随聚宾栈,与君为知侣。
扬州一为别,离愁不知诉。
但识有缘人,把酒尽孤独。
陌土无乡眷,宦海起沉浮。
为尔倾薄意,聊寄腹心语。
——《与方兄诗》
孟东吟审以细读,俟其笔落,即颌首相赞,笑曰:“妙哉!世子年少而不狂,以淡雅之风尽抒肺腑,足赤诚心。”又与众曰:“吾视子之诗,尚有乐天之风,诸君如何见之?”
一人即曰:“愚以为全诗之妙,莫若于‘淮安少闲月,渡头行客疏。’昔王洛阳游于镇江之际,感作《次北固山下》一诗。有句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此为全诗之精所在。至于少君之句,类有此意。然其愈为含婉,以物释情,以情托思,实为诗家之典效。”
余人亦点头论耳,亦有云首句方妙:直朴无华,情真意切。末时,方山明难辞众要,赋诗四言。方君笑曰:“吾不过小儿执笔兴涂,草介吟俗矣,苟无以誉于诸君。贤兄束发当际,即以老圣之心,谆谆善抚,倍吾汗颜。纵贶予金两十万,莫及此诗之教也。”天宝复揖还礼,语逊尚谦。余人亦有赋诗作词者,喜庆洋洋矣。
是值受官,方山明应圣之诣,主太傅一职,居爵三品,为朝野之栋;天宝则允于孟东吟,为其僚臣。不顾国之政要,唯典籍修撰。
且道林夫子闻天宝之迹,欢喜难寓。其职遂尽,乃辞于天宝。天宝委之托讯诸眷,而后复归金陵翠芳斋一舍,终年不摄外界,捐谢于耄耋之际。此亦后话,不宣。
林夫子既托讯于南,诸眷无不欢,独老太君不定喜忧。孙儿十三尚不及,固有经纬之慧,亦无谋略之举,且年少不菲。乃遣心腹贴身者十余人,北上伏之。
4——梦游极乐境,听曲百花缘
由是三载瞬掠,天宝主事有为,擢封编修士。斯人闲娱之余,尤好野史曲令,处处搜之。
与之好事者,孟君竹也。孟学士之女,少迷醉于书香,针线不行,文艺可称。时尔与其对文作赋,共聊曲令。二者往来甚密,人情愈厚矣。
却日案结,孟女遣侍请之。天宝异,不谙何为匆发,乃告于主编,往返学士府。孟女视子亲至,喜不掩色,笑曰:“妾闲作拙词一阙,故劳大编修教示。”遂递之以视。其词云:
高楼连院,晓风吹断书生路。宦场迷尘,可惜心无许。
江边弄月,孤魂无处诉。空感余。试问长久,怜君将谁与?——《点绛唇》
天宝罢读,讪讪不已,笑曰:“真真扯臊,岂有闺女类汝不知怯乎?古人尝云:‘女儿不知贤蓄者,无谁与!’汝既为此者,谁敢与之?”
孟女闻之晒己,柳眉微蹙,佯怒不已。诮曰:“天下不知情恩者,汝为首矣!”斯人无奈,唯左右礼数,方破颜开涕。余下无异闻,不宣。
且夫秋始夏末,气候爽朗,景色怡和。乃择一日,二小生背从仆疏怠,相乘骐骥出城,止东郊燕山之麓。饱览风光,闲赏烟霞;吟诗赋雅,逐水沁芳。佳乐融融矣。值日暮黄昏之际当归,幸无诘问,餐讫辄寝。
夜梦,感其人亲近,不睹颜貌。俟跟前,乃清视,为二白衣少女也。衣着办妆,皆异本人。少女豆蔻相仿,容颜俊俏。手执红绢,笑处嫣然。见其初醒,俱笑曰:“少君天性无忧,不以权贵迷心,案牍劳形。性本丘色,胸乏谋利,是之为极乐者也。宜少君与妾一游。”言尽,携其左右,飘舍临空,翔云荡雾,往东南滨渚飞逝。
不知几许焉,赫见屿一。愈近,春意席卷。翠音弥耳,草木秀青;流水潺谖于足下,香蕊萦绕于篙乔。步履玉石之上,砌成小径,曲曲林中若隐。
二女述曰:“此乃极乐仙山,凡俗之粕垢浊尘,皆遁形于此。唯川野之灵俊,百物之勃发,终聚于此,故云极乐。”然天宝不解,乃笑曰:“鄙仙姑慕君之高雅,意要山中修乐。妾与汝见之。”三人小径通内,逝于林密。
步程数矣,宛映镜湖一口,竹舍八九,俨然有致。百花细布其间,异彩纷呈。于间有女漫调素琴,余音袅袅,荡穷林深,天然与和。天宝粲然诸景,陶醉其音。
抚琴女见之,颐颊生色,罢琴而立。笑曰:“贵客初访极乐,目睹妾之芳园若何?景色足誉乎?鄙时尔觅人世之宜者,欲要修于境,未尝可求。着遇于君,感君无为好雅,莫却盛情哉。”
二女嘱曰:“此即浣花仙姑,要汝于内者。”天宝乃拱手作揖,笑曰:“仙姑盛情相要,倍感殊荣。愚生之志,亦类于仙姑尔。”
浣花仙乍喜,乃要于内。正入槛楣,倚挂竹联一副,联云:
无为真假是幽逸,花红叶绿为春酌。
涉足舍内,亦见诗赋四韵于壁,诗云:
极乐无为偏有意,晓风细沥漫花娇。
一场春色同谁寓,天下闲人独我邀。
——《极乐曲》
天宝窥而叹曰:“仙姑欲求闲人乐者,共畅春色,是以乎?”浣花仙颌首,笑曰:“是矣,未知少君切意为何?”天宝笑曰:“若仅愚一人耳,心志于此,与春同乐。然今尚眷牵不止,母父尤念。异舍尚有痴情中人,与吾意厚,殆恐不及矣。”浣花仙乃笑,曰:“君不妨辞,且闲赏仙乐,辄后复论,若为何?”天宝诺。
浣花仙即命二女,曰:“且唤灵霞四仙入内,贵客至矣。”浣花仙向其曰:“去日谱制《百花缘》曲四支,意寓恙何,少君且细赏。”
或间,灵霞四仙至,各执宝器。一人吟唱,三人鼓乐。且听其歌曰:
【浮尘怨】:碌碌浮生,倦意何为?忍难拒高封厚禄,推不断故事人情。贤人笑尔痴,世人怨汝鄙。到如今,两手空空,阴风肆掠。寒也罢,煜也哉。
【莫思归】:相要处毓秀钟灵,子归地污云浊气。百花尚且幽乐,凡尘不苟同悲。莫如斯,极乐贶予君,谆谆勿推脱。细细赏瑰景,闲愁亦销烟。
【天上人间】:东风谢君去,明日不与还。仗量天地一寸间,唯乐不知忧何味。碧水万缕蓝,草木嵌花荫。若问闲人誉几许,且把春光照:飞鸥翔空趣,娇莺日兴歌。灵顽不知疲,乐园此山中。
【长生欢】:枯叶飘零水长东,两字功名笑探生。一把春剪凭花落,残红有意饰苍秋。别意闲愁堪惆怅,人间万景任恣欢。且把兴雅留春象,举觞羽,殷勤为我觅芳怡。
曲罢,四仙归,浣花仙诘之若何。天宝沉吟不语,既而笑靥,曰:“且去,但几事不为.若为之,必与闲人修乐共春。”浣花仙笑曰:“君之明雅,小仙甚慰。既如此,少君且去。值世事万了,吾与归。”即命二女与之,携天宝相与还。
5——梦复验真假,书却人间念
旦日梦醒,大异其所幻,难度其为真为假。细品之,自感怡乐,趋梦事悉全,笔录《百花缘》四支,精酌历斟,意愈抚胸。
少尔,孟女探之,菀视于几笺,笑曰:“愚人复作骚矣。”乃拾以阅,阅罢心慕,大感其才。亦不解何为作之?寓感何得?天宝视伊愕然拾此,辄俱告己梦所游之境。孟女沉吟,既而道曰:“吾尝说于尊考,尊考有云:‘若以幻界枕梦,一可疑,二略真,三则实也。’汝梦始之初,但凡复梦且论。若得实物相证,则更无疑也。”
至晚入梦,复见二女。二女笑曰:“君何匆访鄙境,万事却乎?”天宝作揖与二,笑曰:“非也,吾复梦之,苟一事相乞,安否?”二女细诘何事。曰:“入梦即真,出梦即幻,吾始疑此梦虚。谨约实物一矣,以验梦真,终不疑也。”二女颌首相允,遂贶予红绢,亦赋诗其上,诗云:
梦幻作真亦作假,且道缘人待若何。
人间万景尚难料,怎怨仙人托梦虚。
次日卯时复醒,赫见一红绢遗床。布缕精致芬芳,笔墨空灵隽秀,实为梦之所求也。天宝即遣人于孟女,孟女闻讯而至。细览绢诗,凝噎不语。天宝恐其弗受,慰藉之。伊乃哧笑,曰:“天下之异闻者,莫若汝之异也。”既与切叙,喜颜于表。致何事为乐,于下文抒矣。
且夫天宝与孟学士商榷去职,孟学士愕然不解,诘其故。乃曰:“吾素不好轩裳珪组,困师父之命,劳心几载。今者意欲告隐,苟非惘然痴狂,吾囊昔即此志也。”恳托难就,亦禀于圣上,圣上亦无诣,曰:“卿年少有成,前程锦绣。何志不为,实难许卿之意也。”
天宝无奈,遂宴席方山明,其意为别。天宝曰:“君与愚知交三载,何事不倾,何意不明?贤兄素解吾之退意,然圣口难容,竟无可,唯自行之。临留之际,与兄席别,冀兄怜矣。”末而细嘱琐节。方君亦叹,曰:“兄弟道不同而相谋,志不一而相解,三载融融,礼揖互表。既贤兄有心辞之浊世,共畅极乐。愚弟无由拒之,谨拜祷极乐一行,长生无忧矣。”
天宝复修书一封,拜谢于诸眷亲党。书云:
不孝儿跪禀慰安:
“千里始行,三余而不归,累大母相眷,苟难安心。高母十月怀儿,终娩一朝,谓之尽历切肤之痛。载抚三五岁秋,使儿成形。无语堪表,谨以天地之鉴,袤土为证。拜首故土诸亲,可怜吾矣。
樊笼之羁鸟,日夜思其芳野;观池之锦鳞,无不念其逐流。殆以天性难教,端拘不行。
愚儿若天地之逸者,不恋经仕宦途,不恶无为贪幽,始思怡乐也。大母尝谓儿语:‘心不动而迫者,可以不为;心动而难者,可以为。’儿劳记母劝,以空灵之俊秀,群芳之娇蕊,沁之心脾。夫若诘:‘高封厚禄,何意不志?’愚儿必以言:‘高封侵其德,厚禄浊其影。暮昏之际,无影为有影,有影而不刚,愚不与苟同也。’
委言难尽,择锦书浅言,略表吾志。肯乞大母怜儿,赦之以痴。此去一别,终要极乐仙境,复无宦场之忧,期日怡然。尔时亦托梦于大母,细述儿之所至。儿巨愧矣,不宣。复拜首,感德言。”
家书值旬方至,举合上下,莫不骇然。老太君尤悲,恸泣不已,曰:“吾儿去矣,独余一老妪何为乎?”顾而不以老迈残躯,与子期行北上。
及孟氏之邸,悄然若静,大异,复前行,疾步欲内。孟东吟出迎,叹曰:“两小儿去矣,不复归哉!”老太君如赫天雷,泫然雨沥。孟递予其遗诗二首,诗云:
与世三五载,冷眼人事里。
宦场难相眷,多情却官意。
梦邀无尘境,期年伴香蕊。
何事终须怅,自在百花怡。
——天宝谨谢
锦瑟无弦空柱孤,落花流水木凋颜。
此去一别随春梦,不留惜念在人间。
——君竹谨谢
6——有情终归乐,浣花破世俗
却道赵孟二者,若翔空之侣鸥,展冀高飞,于东南滨渚渐逝,止之极乐仙山也。
东南谓何:东南者,南冥也。衔天地之所在,聚宙野之芳灵。概为逸者,俱要以内。极乐为其屿一,凡世间之脱俗怀逸,为此去也。
浣花仙及诸女俟于滨海,喜迎新眷。既而二人近,皆洋洋于表,引之入内。浣花仙笑曰:“少君果弃世俗,不以牵心,是为极乐者也。”而复叹惋,曰:“夫古今芸芸之众贤,莫不以天地之幽然而滋生。既为觅者,何复累牵仕途俗务,念念而不知舍也。其少怨命途多舛,十年进举而不将息。终得以进,又复忧人情事故,苟为爵低禄薄而自猥,涉足权钱之争执。至于年纪迈衰,斗志渐催,欲隐林野而不得允,终究郁郁气息。其既为游魂,尚眷惜尘世之浊垢,不馁碌庸之艰岁。俱下界应世为人,秉昔日之夙愿,循往无宁。夫既为乐者,莫不若弃之空空,唯好是从,唯欢是举。不涉权宦之斗,不留浊尘之念,不为妙乎?”
众仙俱和之,曰:“仙姑妙语尽破世俗之弊,实为慧眸也。”赵孟二者亦慨叹,笑曰:“仙姑所言如是,既为之乐者,竭当弃摈尘扰,为心不二也。”
自此,身系此山中,终老不复归。百年殂谢,元魂不灭,与浣花仙及诸女无异,俱为极乐仙也。
于兹,异闻尽述而毕,诸君以为若何?
——撰于二零一零六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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