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间年,姑苏秀锦繁川,贾甲云集。其帛缎纱绢,精巧彩造,为朝之工鼎,备受龙庭。始高祖之际,四海升平,国殷民富,乃设专坊于隆盛之乡,花柳之地。除萧门为姑苏织造,世袭延后。值宣德交际,尔有四代传嗣,门族愈盛。
萧门三代袭职,表号惠公。惠公上承皇恩,下达祖志,为臣二纪已余。兢业克己,垂蒙善称。及后世授业秉爵,顾有忧虑。
惠公下育二子,长名萧羽,次名萧宁。若以之惯例,宦爵为长所袭,或亦长不年成,乃由弱子继之。其羽宁二子,倜傥风流,望之不俗:长羽眉宇划勾,唇若施脂。颐容姣媚,天然含情;次宁横蚕敛额,直鼻权腮。背阔胸襟,神仪摄物。是可谓潘安转世,杨郎再生矣。
其志亦天壤离异,同胞二心。羽不眷于仕宦权职,喜交骚人雅士,抚音阅翰,觞咏对酌。是以兹为伸怀之道矣。宁素受于乃父,诸类典籍,比比益透。欲期日举时进科遂业,禀慰先辈之仕愿。羽宁殊异于兹,谓惠公载怨载藉。所怨者,长不类父,屡训不劝。其行冥顽不化,几令寒心;所藉者,弱子好学善进,少怀壮志,尚有翼展。故当老迈亦不忧祖业无袭,足以宽心。
既云羽不类父,性情痴异,好喜丹青翰墨,川野洁眉尤为甚。不谙世俗晓之,啐咄不已,曰:“大族公子,品端鄙猥。盛昌门阀,于子堕废。”未几,入惠公耳。惠公尚怒,斥曰:“孽辈匪肖矣,事礼不成,吾且过之。于品行无良,辱吾门户,断不原宥。”遂幽羽于孤舍,绝其外道。
禁幽数矣,羽愈性痴,既患心疾,口无啖,肢厌挪。憔神废寝,肌革锐减。萧母念之忧甚,乞曰:“业儿始非夫家之所暨,何复劳其身,断其好。莫若与之,且随其罢矣。”
既相委于内眷,无可,慨然叹曰:“天欲亡吾门第,吾何为之?”遂解羽之幽,兹后不求闻教矣。
羽既得释,身心逾益,七日即愈。复行往若素,庶无尔事。世人背言腹诽,亦弃之耳末,不为神伤。斯人顾自慰曰:“草芥断吾于表,以为仙姝倩影,皆为淫念。唯不谙女儿之怡,须眉之浊。吾好其灵秀,胜与狎欢,安忍污也。呜呼!世俗弊见,何由奉之?”每每忖度如斯,心腹但宽,不以内疾矣。
旦日外出,欲觅心物,殊遇好逸者。其中往来三五,大快其好,相交恨晚矣。即结为知侣,有若昔日俞钟二人,以音会友。至于所谓何者,许氏,名讳仲然者是也。
仲然与斯人同好,惜怜通趣者,举世莫几。故要于舍下,一览典藏。仲然笑曰:“鄙幼龄即好山野之灵,裙钗之洁,尚不为人所思。今辄遇任贤,并屈雅逸,是为天意也。鄙尚有丹青墨卷几轴,感君欲好,意要赴览,宜鄙一窥乎?”
羽乍喜,作揖道扰,即随其往。少顷,涉足宇舍。越楣之际,仰首自视,宛映‘酌红轩’三字尔。羽莞尔,笑曰:“是以方明志矣。”仲然请愧,揖礼与内。笑入,复见内闺赫倚一联,联云:
世态人缘皆不惹,闲情雅叙任君恣。
羽笑诘其故,曰:“此君所撰乎?”仲然颌首,述曰:“若非逸秉之心,愚断不拟也。”即引以入内。许君所言不虚,闲雅之笔墨,果不甚多,亦有:南梁高氏之《素女图》,北周王氏之《七浣图》,李唐赵氏之《闭月图》,北宋崔氏之《五美图》,《百花会图》,南宋柳氏之《采莲图》,《霍女图》,蒙元张氏之《阆苑仙葩图》尔尔,皆为绝品。
羽膛目众览,怳曰:“无价至极,君何以聚之?”仲然笑曰:“无尔,每视之心动,必以售。可叹菲靡之徒,安具慧眼?悉视若羞物,尽数暴殄,弃之尤不及。吾观其匪俗,是故收于吾身,聚众之也。”羽兀自观酌,细斟漫赏。须臾,斯人惊呼,唤与仲然,愕曰:“兹卷异甚也。”仲然端目品视,毋以其异。羽曰:“吾视画中女,宜若灵性赋予,凝眸久视,略有笑靥,何也?”仲然大笑,晒曰:“诈矣,此为极末者,昔暮昏之际,偿售于山人,笔迹尚濡,视之鲜艳,必以怪也。”
羽自讪,不复论,亦不以信之。故而细审颐容,愈发笑靥与对。遂乞仲然相贶,以慰其痴好。仲然义,欣然诺允,辄以《山间秋女图》贻予。
羽捧若尊宝,谢辞许氏,疾步往返私舍,双扉紧阖,展卷自度。且视之久若,至子时亦不晓,冥然思忖。但凡久观心得,乃提笔上赋,拟诗文四阙,诗云:
空山秋雨尽,天气近日佳。
幽深采芹女,负篓南门下。
曲径通皋翠,绿竹笼轻纱。
安居无所忆,悠然自归家。
掷笔夜寝,宛入华胥梦境,周身悄然无声。未几,闻凄凄女音,载歌载泣,歌曰:
无啼子君,妾心幽兮。
既闻子君,妾心明兮。
知情比缘,妾心兴兮。
胡复孤枕,携郎庆兮。
莺莺入耳,绵绵如澈。羽异,似梦非梦,醒目视之。赫见一紫衫少女跽坐于几傍,泫眸楚楚凝注。少女嫣然可可,明媚无瑕;背负花篓,手执采锄;天然去妆,宛若仙婢。羽瞩盼痴痴,自语自度:“何至目熟欤?”
少女视其醒,欲近。羽乍起,载惊载惕,惮惮曰:“汝为何人?幽魅乎?”少女嗤笑不已,曰:“非矣,痴君且观摩兹画,觉异乎?”
羽复观《山间秋女图》,大骇其所目睹:竹林萧寂,曲径幽然,唯负篓采芹少女,无以见之。端啧久若,既而惧恐皆逝,恍若明鉴。笑曰:“吾晓矣,汝即为画中采芹女,是以乎?”少女漫颜顾首,自陈平生,曰:“西山有居神樵者,善游工墨。山水之灵韵,得其笔注,倍生佚然别致。适时巧慕山中归女,内生倦意,乃设妾之颜色于秋野景秀,赋予顽性,故曰《山间秋女》。妾终得以生气,于画中自得怡然。后值乏味无侣,日夜相乞。神樵无可奈某,乃嘱曰:‘汝即货于异人,数月矣,有缘人趋之,或感作韵于上,情景既合,汝即可解幽矣。’”
少女自谓始末,侃而不妖,媚而不艳。谓羽心慕神往,茫然视伊。俟女语毕,羽概晓缘由,慨叹不已,笑曰:“既如此,仙卿于后安往,何以栖身?”少女笑曰:“妾原自画中,夜则入宿。至于后安往,吾君欲妾何也?”羽不谙女子谑语,笑曰:“仙卿若无佳处栖身,愚亦可别置舍宇,为卿闺所,若何?”少女佯怒,叱曰:“感君所搭,谓妾安往之?必长伴君身左右矣,痴人何至不白?”羽自愧语陋,赔礼作揖数数,少女俯笑不已。
由是二者相悦,炳烛夜叙,言笑晏晏。可谓道不尽之世间扰扰,叹不完之浊尘碌碌。二心共发,彼此意合。
时东升日晓,美人怅怅难舍,目送入画。许日暮相约,复言倾诉。
羽幸得娇侣,喜不昼寐,即相言于莫交许氏,累述因果。仲然讪笑,曰:“痴官梦矣。”斯人焦颜于色,口述而手示,神情凛然若实。仲然初不由信,复其备道,乃半信半疑,随其往来,伺暮楚观究。
端坐良久,却亥时已至,外报三更。视壁画与初无异变,以为诈。仲然起身作辞,不悦,曰:“为兄不义矣,小儿情趣,何故戏焉?”拂袖兀去。羽惘然若失,亦无语为留,目送而影逝。俄而,少女见,嘻嘻不已,笑曰:“此去乎?”羽叹曰:“去矣,卿何勿见身一面,累吾失信于友。”少女曰:“无缘,何以复见?”既曰:“妾止君一人尔,不与其浊物,冀君怜妾无托,不复引之。”羽心动不白,诘所故。少女怆恻下泣,曰:“许氏私我三月余,每每观摩细揣,唯妾一览即过,尚不谙妾心忧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人何哉?唯君一尔。”羽闻之亦欲泣,倍生敬爱垂怜。佯笑曰:“如是随卿之眷,愚不复伤卿矣。”少女遂开怀笑靥,坐几书阅,聊畅心语。与曩夜无异,破晓起辞。
竖日,羽再拜许舍,说于昨宵之事。羽愧曰:“非愚欲虞君尔,殆恐久视而神痴,夜梦身影即以为真,欲要君赴雅。殊不知南柯一梦,华胥无实矣。”仲然不计前隙,罢首叹笑,曰:“真真痴矣。”于后不疑其行僻,稍以为常。
且道二者相知愈厚,唯不知少女谓何。羽故曰:“金兰久交,始不谙卿之芳讳,为何?”少女笑曰:“樊笼拘女,安享名讳?吾君既题云:幽深采芹女。莫若‘采芹’罢矣。”羽辄慨曰:“吾叹古之骚客,莫不及卿一尔。”少女愕,笑曰:“何以言?”羽曰:“骚客者,趋雅赴庸之俗。腹横几墨而沾沾了得,师圣贤自诩,以名花异草之讳,力掩浊德。杳不知愈修而愈反,始为后人茶余笑语。今吾卿弃之如唾,以天然之名命尔,高也,逸哉!”采芹闻不胜喜,佯不切听,自顾书,尔捧一卷即阅。欻而惊语,喜曰:“妾长诵区区四言诗,语境绝妙之至。始不知何出,为妾一心疾。今辄见此卷,方晓出自也。”视羽色异,乃笑曰:“昔日与神樵二属之际,几复闻其诗吟,意致雅甚。教受少尔,欲诘所出,不答。曰:‘缘至即晓。’今巧然探于书案,始知原由《诗经》一文。”羽视采芹心志甚投,亦有心师教。笑曰:“卿卿若好此书,驽骀亦可师之,若何?”采芹遂喜,即命斯人传文授业,并唐诗兼授。采芹每至阅于情言媚语之句,即颐颊生朱也。
某宵际,采芹欲核己所忆句,要斯人对咏。羽思忖少尔,黠笑曰:“是以吾为上阙,卿为下阙,于此尚可实核。”采芹不谙其里,笑允。羽即吟曰:“野有蔓草,零露溥兮。”采芹笑对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斯人微嗤,续曰:”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采芹欲下,霍然明鉴,羞不可抑,俯首自捻罗衿,如是而已。
既而仰首讪讪,笑曰:“妾为上,君为下,如以乎?”羽笑允。采芹吟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羽对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采芹亦曰:“风雨潇潇,鸡鸣胶胶。”羽亦对曰: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采芹复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羽复对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吟阑,采芹嗤笑不已,解颐扶几欲蹶。羽大窘,笑曰:“卿大谬吾矣,此诗固为鸳鸯语,然上亦吾言,下辄卿对,何以致反?”采芹假不视羽,自顾《诗经》。斯人忖度闺闱薄颊,不忍尽言。遂曰:“止吟古人丽句,何足聊寓?莫如吾尔自撰新丽,谨今宵秀景,略表二心诚诚。卿卿如以见之?”采芹晕满双颊,徐点螓首。
二人开轩度外,览蟾月姣姣,芳草连连;闻鸟语切切,寒蝉凄凄。即佳句上涌,一吟一和,感作联诗一十八阙。诸君若不以稚浅,亦可玩观:
别梦依稀住户家,小楼西畔挂婵娟。
婵娟泻玉水争佩,春风拂露为卿妍。
时时倦鸟鼓清乐,阴阴爽赖欲醉酣。
囊夜不得人空寂,今宵怜寐美人前。
柳絮微微双约下,星辰点点缀霄汉。
斯景应对有情痴,毕竟痴人性最牵。
鸳鸯戏水比日月,彩蝶绕簇更缠绵。
可惜世浊无知侣,堪叹巫山云雨欢。
幸与真君把歌唱,共聊忧喜共倾言。
一盏横琴秉箫和,鸡鸣旦旦不思返。
同是天涯无留意,琴箫合奏感寒蝉。
凄凄切切物啼凉,隐隐幽幽湘音浅。
月上嫦娥空自失,忍唤吴官为探看。
蹁跹扶云恐来迟,婀娜漫立俏开颜。
却从天宫至凡舍,敢把琼楼作罝樊。
纵览春光桃李艳,翡翠灯思倚护栏。
鸿雁长飞人终散,浓情眷恋始催烟。
落月西斜辞客逝,此暂一别明复还。
却云羽每每异举,安能不疑于诸仆。其人始作幽魅,至夜幕则入室,紧扃轩扉,不敢踱外。而后一好事者趋酒酣壮胆,欲探究竟。觅音涉履于长公子内院,如是明了。迨数日公传,亦无人不晓。
及惠公携次子任归,好事者阴言其故。惠公勃然恚怒,曰:“不孝业障,滋生苟且猥事,辱吾祖德耶!”乃择暮昏将际,率从侍相随须至。方及槛楣,闻内嘻嘻笑语,绵绵女音。怒不可遏,恶踹门扉,大开。嗔目四视,不见女影,唯一羽焉。羽亦俯首垂肩,站站自立。惠公喝曰:“贱人于何?”羽塞口不语,怖眸宛视于壁,采芹己上也。惠公复诘人何,羽亦不语。乃遣从仆细搜内外,无查异端,岔岔自去。
斯人冥冥若梦,不知何为,颓然兀坐。采芹亦忍不复出,尤殆祸危于郎。是之可谓:
玉女默默画中隐,情郎痴痴月下愁。
复稍渐许,俟惠公不以为重,少阅行踪,乃唤采芹。是虽良宵初碧,怜水潺潺。亦无往昔嬉笑漫语,抚音诗对。唯相拥与共,凝眸空注。少顷,羽叹曰:“吾欲求与卿共度长生,摒弃繁规鄙律,不以为阻。然奈于故家之子,祖规苛严,家教难容。谓吾尔未年若何?”采芹泫然雨泣,哽曰:“天地不予稿躯,任孤魂冥游于郊荒野岭,朝无所去,夜无居穴。复值怜悯,幸泽遇神樵,贶我以形迹,始得面目可视。今辄安君少许,欲寄此生,奈天公不允。嘱予多舛命途,更觉悲至。”羽闻之,亦不胜悲切,欲慰藉,恨无语。乃引臂替枕,垂泪天明。可谓:
春宵碧月无心赏,落花流水总关情。
如是数矣,倍感难舍。羽自思良久,恳恳谓采芹曰:“世昌甲族之子,玉食锦衣,本故无忧。然连亘绝院,无异于樊拘狱囚,何言乐之?今着遇卿卿,是为有缘;值夜幕方窃约,无以正视,是谓无份。有缘而无份者,谓世间之极苦,此生亦何欢言?且吾既冠予不孝之讳,复添一行,亦然不孝。既难挽名节,吾又何惧之。莫如弃之若空,师卓文司马一效,与卿举翼双飞,择吾尔之桃源秘境,不复归哉。”采芹涕流而颊笑,曰:“皎月之盟,生死尤托。与君偕老,韶颜白首。”
至中宵万籁寂寥,采芹自隐画中,羽负之于背。趋月华流照,徐徐遁外。方涉足二门,即闻叱诧有声,阴视,惠公也。羽自叹不济,疾步欲归。惠公赫见,断喝而止。异见囊袱于背,乃命仆解探:唯画轴一卷,碎物几许。惠公展画细审:娇媚女子,可可清视。惠公素恶其志,视之为淫祟物尔。不由大怒,叱曰:“此迷心丧志之物,何以续存?”即毁撕画轴,掷若千翩。于间但闻裂肺骇音,赢弱渐息矣。余人尚不觉,苏苏风掠而已。
羽戚然零涕,恸曰:“卿卿殂矣,吾安能苟生?”即拜首乃父,泣曰:“安父累愚儿不孝,日夜神劳。今者愚儿谨谢,不复忧矣。”言讫,起身触壁顿绝,门额血涌,随采芹去矣。惠公惊目不已,亦老泪纵壑,叹曰:“虎毒尚不噬子,吾儿胡为哉!”
期日诵坛羽化,开方破狱,传灯照冥。亦聘应澄一法僧,为亡故者捣引诸咒。法僧度内外萦幽,亡魂不弃。惊曰:“少君何以殂?”惠公叹曰:“自断于壁,未知由矣。”法僧遂无诘,内诵通灵心经,与逝者相语。既而喟叹,谓惠公曰:“公大谬矣。”惠公不白,诘其故,法僧冥眸诵偈,曰:
明明长生本相属,天公作美不善终。
可堪鸳鸯还凄散,从此世间无情种。
(作者自云:吾常愿有情人之事事美和,不为外因而阻。然古今千年久至,何由自择。止旁人因不晓内志,故视之深恶,终酿悲剧矣。叹叹,作此一文,略表兹意。)
——撰于二零一零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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