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6年11月25日
作者:陈安澜
如盐
那一天家里盐罐子被猫打翻了,这算不了什么,所以能记住了,是父亲的眼神。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拨拉着碎罐子里撒出的白盐,满脸的惋惜之色,是一种很严重的眼神。他急切地对我说:拿碗来,把我手上的这些盐巴装起来,还能用!我说:隔壁小店有卖的。他哼了一声,没说话,把双手捧着的盐装进我拿来的碗里,转身走了,背影里传来一句话:你,不知道没钱买盐的日子。说这话时我还小,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有馒头,有粥,有点小菜就以为是最好的了。小菜有蒜泥、辣酱,豆腐乳以及母亲湖北老家亲戚不定期带来的豆豉等,改善伙食就是买点呛大饼,他叫那“壮馍”。几乎不吃肉,吃也很少,都让着我们这些孩子们吃。他为官,极简,没有印象他在外面大吃大喝过,甚至没有听他议论过吃喝。
他晚年时我家隔壁开了个早点铺,家中境况也好许多,他会叫阿姨去买小笼包子,开始能吃八个,后来只能吃两个,说是太过油腻,其实是吃不动了。印象中父亲几十年就是那几样小菜,普通的面食。其人亦好文学,醉心诗词,手不释卷,善饮,却与美食相去甚远,一支洞箫伴其半生。母亲却是爱吃的,湖北汉阳人,谈起吃来最是津津乐道。家里长期有个保姆,她还是经常亲自下厨,做各种可口菜肴,还要兼顾父亲的北方人口味,做各种面食。说来我家一顿饭做起来不容易。家母往生二十多年了,我迄今还记得她在厨房大灶前后添火烧菜的情景,那样眉飞色舞,那样快乐无比,多好的时光啊。唯母亲奢辣,家中菜肴无不辣,我年幼时怕辣,母亲做菜时专为我盛起一点,不放辣。及至年稍长,有一日她做了五个糖醋辣椒,叫我去,说:伢子,你看桌子上有五毛钱,勇敢点,你吃一个辣椒就给你一毛,都吃了就都给你,你想买么样我不管,但从此以后你就跟着大家一起吃辣,不再给你单做了。我吭都没吭一个接一个的都吃了,觉得那其中有种令人激奋的东西,完全没有那么可怕。母亲笑了,把五角钱揣我荷包里说:我的伢子,有种!玩去吧!之后,我亦奢辣,无辣不快。
后来我在连队里当副连长,分管训练与生产,有五六亩菜地,我叫弟兄们种辣椒,占地三分之一,每极丰产。辣椒收上来先腌制,然后用大磨推出酱来,把那几个一米口径的酱菜缸装得满满的,走过库房就能闻到辣酱的香味!那日见新辣椒采摘下来,我下厨做了糖醋辣椒,是母亲传给我的手艺,战士们吃的可称“惊艳”,要求每个礼拜吃一次,我不敢答应,因是计划经济年代,连队没有白糖的计划,有钱也买不到,只有司号员每月发放一斤白糖,是标配供给的,为司号员独有,这次是我叫司号员攒下半年的白糖,已是对不起他了。虽只做了一次,却被很多人惦记,有个老兵要退伍了,他对我说:你咋会把个辣椒弄的恁好吃,教俺,俺回去做给老婆孩子吃,也算是在部队学到一门手艺。我只好叫司号员再贡献点白糖,亲自做给这位老兵看,他说他学会了。走时他坐在卡车靠后的地方,车开动时他哈哈笑,对站在车下的我大叫:糖醋辣椒!俺回家就做他个大爷的!那个年代,没啥好吃的,温饱也属不易。
早些日子朋友请客,在渝香园“钦点”一桌菜,我对在座的一位学姐说:你看,到底时代不一样了,像这样一桌菜,我三十岁以前见都没见过。她想了想,轻声说:“是的,我也没见过”。可见我们都是一群有相同记忆的人,对生活格外尊重与珍惜,然而即令在那困难的饥饿的年代,我们的内心却是充满希望的,因为伴随我们的还有人性的温情,她填充了我们因为缺少蛋白质和卡路里的身体,使我们向上以至向善,她赋予我们的记忆无论是温馨还是哀伤,都是深刻的。
许是本次笔会的主题与美食有关,我读到很多人写的有关食物的文章,背景大多是那个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和当知青的那段日子,吃了一点点好的都记了几十年,而那些所谓的好吃的在今天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偏是不能忘怀,为什么呢?其实说的还是人性,是人性在饥贫的状态下放射的光彩,篇篇都让我感动不已。促使我写以上和以下的文字,也是受到他们的影响,我写的也是那个年代的往事。
今早我去菜场,看见我的钟点工在那里摆摊卖水产,她是上午摆摊卖鱼,下午来我家里帮忙。我听见有人询问她河虾多少钱一斤,她随口说70!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很贵,记起少年时我很会捉虾,那时河虾不到2毛钱一斤,在当时也算贵的,并没精贵到如今这般田地。或许是环境被污染,人口多了,河里的野生东西少了,而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生态却是好得很,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河里小鱼小虾特别多,似乎也没有多少人去捉。之前我从文昌桥边的裁缝儿子那里学会了用两根筷子从河边夹虾子,自此就经常干。这是个技术活儿,首先要学会看水,把水面的浮光从眼睛里撇去,直将目光射入河水之中,你就可以看到水下河床上有很多虾子,大大小小,若没有训练,你只会看到波光,完全看不到水下面的东西。刚去时会吓跑它们,箭一般四处散开,你蹲下,情如一只灰鹭伫在水边一动不动,等待那些没有记性的虾子们重新聚拢来,你盯住那只大的,轻轻的把两根筷子像灰鹭的长喙一般插进水中,精准发力,急速一夹,旋即将它甩到岸上,它在一弓一弓地跳,上去抓住它,它在你手心里跳,然后把它装进你的袋子里,这一系列的动作得看悟性,看天分,是要练的。那时我没有袋子,只有喝盐开水的茶缸子,这源于脑膜炎的流行,每个学校都叫学生带茶缸,学校里烧盐开水给学生喝,说是能防止脑膜炎,我迄今对这种方法的有效性都心生怀疑。就是那个缸子,我经常把它装满鲜活的虾子带回家,家母用辣椒爆炒,端上来一盘虾红,她开心极了,说我有点用处了,只这一句话就把我弄的很满足,当时我只是一个十岁上下的讨厌男孩儿,又能得到多少鼓励呢?再是伊莱,她的笑,笑得多好看呐。当她吃到我给她抓的虾子后,笑得嫣然,我忘不掉。那时我们都很小,我从香铺营小学转学到和平路小学,报到那天,老师领我走到讲台前,说:“同学们,我们班上来了个新同学,我想给他找个座位,哪一个同学愿意与他坐在一起呀?请举手!”这位老师太过浪漫,她以为台下会应声一片,却没想到台下鸦雀无声,无人举手,大约有二十秒钟,老师连说了几遍,台下依然很安静,这场面真让我尴尬,觉得自己不受欢迎,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忽然,我看见最后一排桌子有个女孩儿在向我招手,一再的招手,像是一股春风向我吹来,我顾自向她跑去,在她身边坐下,她侧过脸对我笑,只那一瞬间,她的笑容就留在我的心里——她就是伊莱。
从此,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一件事,包括因为她的漂亮在路上被几个小男孩儿戏弄,我抓起一块砖头与他们打起来,虽被他们打得头上流血,却为维护伊莱的尊严而毫不在乎,换来她对我更多的依恋。但我不知道她喜欢吃虾子,纵然她知道我经常在放学后跑到和平路体校操场边的珍珠河去捉虾子,她也没对我说,我把抓来的虾子送给其他同学,她竟也没开口说她也想要,她就是那样矜持,与生俱来的矜持与表面的淡漠,其实她很想要。终于她得到一个无需矜持的机会:那天我弄飞了她弟弟给她抓来的金龟子,她用手遮住眼睛,看着金龟子飞到梧桐树上,就那么看着,喃喃地说:“飞了,飞了,你看它金色的翅膀,像一道金光,真好看!你赔我!”我说赔你就是了,我家槐树上就有,我去抓来给你。她羞涩地笑了,轻声说:“我不要金龟子,我要你抓虾子给我。”嘿嘿,我笑起来,说:“你怎么不早说,我天天都会抓给你!”她笑。放学后她和我一起去那条河边,她把她的茶缸递给我,我折了两根树枝代替筷子,下到水边,她找来一根草绳系在我的腰上,那一头牵在她的手里,我不屑地说根本不用这样,我掉不到河里的。但她坚持。那天,静静的,我抓了很多河虾,都是大的,她一再的发出欢呼声,被我一再地制止,生怕她弄出很大响动。她的茶缸太小了,我把她的书包拿过来,把里面的课本书籍以及文具都用那根草绳捆起来,直接把抓来的河虾装进她的书包里,装了小半书包,湿淋淋的。她没嫌多,只是很激动的样子,笑着跳着穿过那操场,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她旁边,她侧过脸对我笑,笑的我很开心,我能会意她的笑,很少有,真诚的笑。后来我又连续几次与她一起捉河虾,她为此换了个大茶缸,至少能装一千毫升水的那种,同学和老师看着她的那个大茶缸都觉得怪异,暗自发笑,只有我知道为什么,每每我都将之装满河虾给她,只因为想逗她开心,讨她喜欢。再之后我们上中学了,不在一处,分开了。
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当新兵时虽说饿死人的事已经开始消失,但粮食和副食品还是极度缺乏,连队伙食很差,清水大白菜一吃就是几个月。有天我和连长当值星纠察上县城去抓那些军容风纪不整的军人,看见公路上有只老百姓养的猪歪嗒歪嗒的在跑,我对连长说:“妈的,把那头猪杀了我一个人就把它吃了!”他哈地一声笑出来,说:“馋馋馋!馋成这样!可见你肚子里缺油水缺到很严重的程度,一头猪你也能吃下?”这只是说的玩儿,他倒是记住了。没过多少天他的爱人来队探亲,就住在连部里。有天晚上我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睡觉,被一道刺眼的光弄醒,有人拿着手电筒轻声对我说:“起来,起来。”我懵懂的睁开眼,嘟囔道:“今晚不该我站哨,搞什么搞。”说完还想继续睡。这人换了种口气:“妈那个X,叫你起来你就起来,老子今晚就安排你狗日的站岗!”我听出是连长的声音,于是起床穿衣,从枪架上拿起步枪往肩上一背,他说:“枪就不要带了,带嘴!”我睡眼惺忪的跟着他走,一直走到连部,他推开门让我进去,我看见他老婆在屋里笑嘻嘻的看着我,她问她丈夫:“是他?来啦?”我很诧异,不是站哨吗?怎么站到连部来了,连长娘子究竟想说什么?连长对他老婆说:“嗯喽,就他,这小子说他能恰一头猪,我望望看,今个儿就叫他恰!”连长姓周,江苏滨海人,那时不过三十岁。连长娘子见说,转身到里屋端出来一大海碗红烧肉,每块如香烟盒大小,堆尖的,那种海碗如今已不多见了,只与现今家中常用的汤盆口径相似。连长诡异的看着我,说:“日妈的,你恰,恰给嗯看!”我指了指那碗肉,问:“都是给我的吗?”他说:“嗯喽。”又说:家属来队,四连正好杀猪,他家连长送来一块肉,好大,我都烧了,想看你能恰多少,你就在这里恰吧,我去查哨查铺。说完从墙上取下水壶,那里面是酒,递给我,他走了。他老婆递给我一双筷子,又找了另一只碗把水壶里的酒倒出来,平平一碗,从桌子那头推给我。我这时才把注意力集中到那碗肉上,觉得太壮观了,居然光芒万丈!居然我从未见过!那碗肉我怎么吃下去的,那碗酒我怎么喝下去的,记不住了,只记得我浑身似在奏响一曲雄壮的交响乐,那样有力,伟大,伟大的令我眩晕。连长查哨回来,我已点上一根香烟坐在刚才的椅子上在抽,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海碗和水壶,面有不悦之色,埋怨他老婆:“不是说好都给他吃吗,你怎么囥起来啦?”我理解的意思是他以为他老婆在他走后又从海碗里拿出一些肉留下来了,没有都给我吃。连长娘子一拍大腿叫道:“哎呦妈嘢,小狗才会囥起来,都给他恰得哩呀!吓死人哩呀!就跟个狼样的,几口就下肚啦!”连长很吃惊,又问:“酒呢?”他老婆又叫道:“吙的喽!像吙水样的,几口就吙下去哩呀!”我低着头嘿嘿笑。连长大笑:“我真碰到能吃肉的了,妈的,没错,你就是能吃下一头猪,今个儿我信了!我去查铺查哨不过二十分钟,你把那样一碗肉统统吃光,真是吓人啦!还能喝酒!那壶里装的一斤酒,我只喝了二两吧,剩下的都在里头呢,你把它都喝了,真他妈的行!”他转身又对他老婆说:“还有吗,都拿出来给他恰!”他娘子回说锅里还有三块,是刚才大碗没装下的,转身就去盛了来,我不好意思,摇手说不吃了不吃了,留着你俩吃吧。连长说:嚼蛆噢,今个儿就是为你烧的肉,你都恰哦!我于是不客气,那三块肉我把它们夹起来送到肚里。其实,当兵之前我不吃肥肉也不会喝酒,只是因为连续的艰苦生活和大体能的训练,我什么都吃。
这件事给我很奇妙的感觉,像盐一样,不可或缺的留在我的心里。或许是因为深知极度缺乏油水的感受,在一次连队烧红烧肉的晚餐后,我发现猪食缸里飘着三块大肥肉,我很生气,把部队集合起来,排查是谁把肉丢进去的。那时我已是连长,很痛恨这样的行为,尽管我们的连队已经度过极端困难的时期,我们养猪的存栏量达到人均一头(连队每个战士干部每年能吃一头猪),但我还是不允许这样的行为。我知道这是新兵干的,但八个班的班长先后表态绝无此事,九班长没说话,吭头从猪食缸里操起那三块肉就往嘴里塞,边叫道:“不就剩我们九班了吗!查什么查,我吃!”这一幕,看得全连战士站得笔直,一声不吭。我挥挥手,说:“解散!”此后我没在猪食缸里再看到这样的现象,过去还有扔馒头的,之后再也见不到。九班长半年后就当了排长,因为我看重他,他当得起,有贵气,这样的人通常是靠得住的。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类似的吃的或说美食的故事,但我累了,不想再一一写下去,只试着将上面的事情再往前推写一点。
还是伊莱,我与她分开后竟十多年没有见到,再一次见到是我从前线回来(越战,我不是去打仗,只是去前线招收战斗骨干,那时我在某个军校任职),在桂林停留,离开的那天我在那个小小的桂林机场的候机室里看到一张硕大的画,是“雀墩”,黄永玉画的,我走过去细细的欣赏,没多一会儿,我听见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咯哒咯哒......伊莱?是伊莱!好像有第六感,甚或第七感,尽管我这多年从未见过她,也未听过她穿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我就认定身后的人就是伊莱。转过身,哦,伊莱!她笑着向我走来,毫不生分地说:你刚才进候机室我就认出你,一个小军官,嘿嘿,扒了皮我都认识你!她紧紧地抱住我,抱得我不好意思,毕竟是那个年代,一个当兵的被女人那样公然抱着是很不像样子的。她感觉到了,松开,上下打量我,揶揄地说:嗯,蛮像样子的,一个军人!货真价实!再也不是在河边捉虾子的男孩儿了。我看着她烫了头,脸色白皙,些许红晕,很美,夸她说:那是,我不就一当兵的吗?看你,真他妈漂亮!像三十年代的女演员!她开心极了,挽着我的胳膊走到座椅上坐下,叫我说说前线的事,也告诉我她在某外事部门工作,以及一些其他的事,说这些年找过我,甚至在街上远远地见到过我,都因为过于矜持和自尊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等等,等等。我耸耸肩,对她说:“就这样好。”我把父亲和打碎了的盐罐的故事说给她听,点题说:你和我,像盐,相互不可或缺,但真若是在一起就像是放了太多盐一样,齁!会齁死的,不好!她恍然大笑,捶了我一下,说:“没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还记得我的那个大茶缸吗?”“记得!”“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记得,因为它让你吃了很多辛苦。”“哼哼,那倒是!为了把你那大茶缸装满虾子,多少次我静静的蹲在河边,腿都蹲麻了,多少次天都黑了我都没感觉,总还想抓一只更大的给你......”她眼睛红了,湿了,说:“这就是你,嗯,是你,我忘不了,忘不了炒虾子的味道,红红的,很好看。”我知道她前面一句“忘不了”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用后一个“忘不了”冲淡了,她不想坦白她的感情。我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唉,多少年了,难得你还能记住了。不说了。”“跟你说,那个大茶缸是我爸爸泡茶用的,我姐姐一定要我用它装虾子,她比我贪,我真不好意思,但当时你居然还说大的好,能多装些,一点也没笑话我,你不知道我当时多么感激你。”她说嘿嘿嘿嘿,那时我傻呗,伊莱,就因为你招手让我坐在你身边,我就把你当女神。这多年我其实也曾想到过你,还是因为太了解了,我没有坚持。”我说。“了解什么了,你懂我吗?”她问。“太懂了。”“说说看。”“乖张!你就是乖张,没人了解你这个脾性,我了解!你从来不把你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你说的总是反话,许多事你内心很伤,但你总是装出快乐的样子,而真正快乐的时候,你又刻意表现出平淡。伊莱,真若和你在一起我会很累很累,你就像盐,不知哪天你多放了,也不知哪天你根本不放,拿捏不住,让人毫无底气,我敢娶吗?!”她睁大眼睛怔怔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你这个抓虾子的小男孩儿,我想,我,我想吃了你!”上飞机了,我们居然坐同一班,先飞广州,然后转机北上回家。下了飞机各奔前程,茫茫人海又是多少年过去。
后来她去了美国,移居在那里很多年。这期间家母先去世了,之前想喝甘蔗水,我找遍本市大小街巷终于弄到,她喝了,很满意的样子。家父五年后也去世了,之前要吃槐花面团,那是北方人早年度饥荒的食品,家父童年时吃过,居然一直心念此物,好在槐花开了,满树的槐花白花花一片,就在我家院子里,我上树钩了一堆,洗净,加盐、麻油,用面粉揉制,上笼蒸,香!家父眼睛里有幸福的意味,说“哎呀,太好了,这东西,灾荒年就是救命的东西!”其实他吃的是记忆,他童年饥饿的记忆,那时这槐花面团就是人间美食,他要找回那样的印记和感觉,再一次感受饥肠辘辘的时候忽然得到的食物,心里充实了生的希望。
伊莱前年去世了,是胰腺癌,之前已找到我,告知我这件事,我很不安,几次想去美国照顾她一段时间,这想法得到老妻的支持,因为我妻深知得这种病几乎没有生的希望,就让我去好好生生照顾她几天,尽我一份心。其时我正在欧洲,就便坐个飞机也就去了美国,但都被伊莱拒绝了。
我对她说:“你是不是怕我在你身边你反而紧张,手忙脚乱,反而想照顾我?那样反是给你添乱?”她说是的,就是的,此生我不能照顾你了,我也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懂我,你不要来。接着她给我发来很多她的照片,在邮件里说:“小孩儿,我还是很漂亮!”那个晚上,她在长途电话里滔滔不绝的说了当年她寻找我时的心历,都是我不知道的,还说了很多感情上的话,很直接的表达,这完全不是伊莱的风格,她从来不对我说感情上的事,说也是淡淡的,夹杂在我似懂非懂之间,让我抓不住,接不上,很快就溜了的感觉,现在竟如此坦率,我立刻意识到她自我感觉不好,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想把话说出来,说明白,她要做一回真实的自己,再也不需要矜持,再也不要虚荣与羞涩,不然就再也无法说了。我说:“伊莱,我不说安慰你的话了,只想引用泰戈尔的诗句对你说:我想变成一根常春藤,紧紧地缠住你的双足,不让你离去,不让你离去......”她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咬着牙说:“你呀,就甭变成什么常春藤了,你就变成那一大茶缸河虾吧,我油盐不放,就那么让我把你一个一个生吃了......”她挂了电话。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她死了,死的前夜她叫医生把身上的管子都拔掉,说:“够了,够了,知足了。”
这情境是她的友人一年后告诉我的。她孑然一生。拉杂写了不少,的确累了,本该不是这样的一篇,不觉写得如此神伤,不想再写下去。一定要谈“美食与文学”,其实两下都是人生,在于拿捏,其性如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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