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晓吾
1
小夏天生是个怕冷的女子,这一个冬天更让她感到冷得彻骨。
第一场雪还没下,她就早早穿上了大衣。本白色的羊毛大衣,薄而轻暖,是安出差上海时买给她的,瘦瘦的窄窄的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线。她一直想买一条长的红色羊毛围巾与大衣相配,却总是没有买到。买东西也许就像人的相遇一样,要靠碰巧,需要缘分,刻意去寻反而找不着。衣角在风中翻飞,想象着红的围巾伴着白的衣角翻飞飘动的情景,她有一种自己被自己感动的安慰。
在风中的想象里,她常想起在本地论坛上读到的一首题为《我和你》的小诗——
寒冷的冬天最适合写诗
我把心中冰冻的回忆
一颗颗数给你
……
那些回忆,一定是如珍珠一般玲珑剔透,在凛然的冷峭之中闪烁着晶莹美丽光泽的。她莫名有些羡慕与向往——她的冬天没有故事,她想,相对于无奈的现实,她宁可要些存在于回忆中的美丽。
火车站还没睡醒,仿佛还笼着一片温暖暧昧的梦,昏黄的灯如半梦半醒的眼,迷迷糊糊无神地睁着。候车室里,却早有人在活动,透过玻璃窗远远看去,如梦游的影一般。
小夏看看时间,五点四十三分,离火车进站还有三十多分钟。早有人在检票口排起了队。这样冬天的清晨来赶车,在这样的小站,她总是那样醒目。
其实醒目的还有他。她习惯性地去看那候车室最僻静的地方,那里,那个安静的男子已坐在那里看书了。旁若无人。有一次她注意看他时,他无意中抬起头来,那眼睛里一缕光刺了过来,让她慌忙回避。不知为什么,她感觉他的眼神中有着与自己相似的无奈与忧伤,打动她的心,让她觉得亲近,仿佛看到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小夏自己也忘记了。好象是每个周六的清晨,他和自己一样在这里等车,又在另一个相同的小站下车。然后返程中,身边同样又有相送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工作在同一个小城,他们所牵念的另一个人也同在另一个小城。
这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不过也有不同。不同在每次的下车后,总有个美得惊人的女子迎接他,娇柔地依着他一路走去。而她,总是一个人独自走那很长的一段路。
每次,当她慢慢地走回那个还不能称作“家”的地方时,安总还在睡梦中。不管她将脚步放得如何轻轻悄悄,来到他床边时,他总会醒来,一把将她拉进温暖的被窝,搂住她,将她周身的寒冷驱逐出去。
几乎将她揉碎的拥吻,让她的奔波有了补偿。
那时,她心中说不清的酸楚感觉会淡淡地化去,化成眼角悄悄涌出的几星泪花。
而大多数的时候,小夏是落寞的,她不知道自己每个星期如此辛苦地匆匆忙忙赶来赶去有无意义。安是个机械工程师,沉默寡言,对工作严谨认真,不懂风花雪月,对朋友却一腔热情。每次回来,他的那一帮同学都会轮流着为她接风。说是为她接见,其实是同学们找借口一起聚一聚。他带着她在他的同学圈中一路转下来,让她看清了他在这个圈子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也看出了他的性情。其实他不胜酒力,可与他的那些同学在一起时,却常常喝得满不在乎,回到家躺到床上便人事不省。她为他弄醒酒汤,他全不理,将她的手及端着的碗推得远远的,有时汤水溢出来,烫到她的手。她痴痴地坐在床边,心痛,流泪,生气,悲伤,但又无可奈何。
相见真不如怀念。
她觉得他看重他的那个圈子和那些朋友要胜过她。
她想,他应该看得见她在人群中的孤独和落寞,但他故意装作不见,或者他以为她爱他就会如他一样爱了他的那个圈子那些朋友。
但这是两回事。她不过是希望和他有单独灵魂相对的时间。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和他赌气着要回家,他一脸的困惑不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反而认为她不可理喻。对他的不理解,她愈发感到了痛苦和烦躁,让她生气不能,高兴也不能。不在一起时思念,在一起却只有更浓的悲哀和更深的寂寞。寂静的夜里,她睡不着,坐起来看他睡中的样子,觉得遥远而又陌生。恍忽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这样醒着,也依然仿佛在一场梦中。偶尔,她也会想起他,那个火车上一直同行的男子,猜想他们的相会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他们,那个温厚清逸的男子,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他们每周一度的相会,一定充满着浪漫和温馨。
2
那天火车上的人特别多,已没有了座位。过道里拥挤不堪。她挤在人群中,想找个宽松的地方,抬头,看到他的目光。他很默契地将身体挪了挪,她不由自主地靠过去,站在他用臂膀撑起的一片相对宽松的区域里。她将脸朝向外面,外面依然是黑沉沉的,远处偶尔晃过几点灯火。他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摇摇晃晃之间,她感觉自己如在梦中……
忽然的摇晃让她惊醒,她才知道自己靠在了他身上打了个盹。下人,上人。依然是拥挤。她将身体调整到与他保留着一点间隙,羞愧地红了脸,他则向她展现一个平和温厚的笑容。她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男子的味道。心忽然剧烈地跳。
还有一站就要到了,你还可以休息一会。他平静地说。
低沉、平缓而带着磁性、没有丝毫的不安与企图的声音,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他向她尽量提供着宽厚的肩膀,她软软的倚着,内心里不再愿意有挣扎和避让。此刻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脆弱,她真的好喜欢这种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她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心理不健康的女子,在奔向男友的路途中,竟然接受着这样一个陌生的男子对自己的关照。
快到站的时候,人们往门边走,走道里空旷起来。
她忽然问,接你的女子好漂亮,是你的女朋友吗?
嗯。他微笑着说,是我未婚妻。他侧过身向窗外望,眼睛里充满柔情和期盼。
他离开的一瞬,冷气从背后袭来。她想,原来在冬天里,就算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若站得近也可以相互取暖。
车慢慢停稳。他总是会一眼就看到等他的人。他回头对她笑笑,向着那女子迎去。
她远远地注意地看那女子。红色的大衣裹着娇俏的身材,亭亭玉立,白色的羊毛围巾围绕在颈圈,更显出她的生动妩媚。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渐渐走远,那背影如冬日一幅绝美的画,刺得她心疼。她裹紧了大衣,独自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回到家,安破例起床了,正在穿衣镜前打领带。他说今天约了人,为她调动的事请客,马上就要走,要赶去陪人家打牌。
她从背后拥住他,泪水忍不住就涌出来。他不知感觉到没有,任她拥着,也不转身,只笑着说,时间快到了呢,你自己休息一会吧,想着你快回来了,想见了你再走的呢。安拍拍她的脸。
安走过好一会,她还失魂落魄似坐在床边。默默起身去洗手间,用温水清洗了自己冻得冰冷的苍白的脸,才感觉那镜中人有了点鲜活的神气。躺在他尚留余温的被子里,嗅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烟草气息,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男子身上那缕温暖清新的气息。
这一次相会,更是让她忧伤而心痛。他的醉,到她离开时还不能复原。
又是寥落的离别。安送她去车站时,寥寥几个等车的人瑟缩在清寒的暮色里。天色暗暗的,是大雪来临前的征兆。安看看天,说今天不走了吧,给单位打电话请个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走又如何,能留多久呢,最终不也还得走吗?即便如安所说调动的事即将成功,也得尽快回去了结自己手头的事啊,何况那所谓的调动听说还只是暂时顶一个病人的缺。她的心有些灰灰的,如那被漠漠的风吹得一片昏黄的天。
她没有看到他。
车行在旷野里。小夏看着窗外晃过的枯黄的树,一排排退到后面去。他没有坐这趟车,不可能是提前走了,那么就是被她留下了。这样的天气,让人很难拒绝温柔的挽留。
可是自己拒绝了安的挽留。这样匆匆奔着去的地方,不过是存在于另一时空的另一个小屋里的无边的清冷。
这一程,她心里更感到孤清。下车后,她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已飘着雪花。
3
再次与他同行,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近年底而又离春节的假期还早,候车大厅里显得清冷寂寥。他呆呆地坐在一角。她习惯了他等车看书的形象,现在他手中没有了书,让他显得突兀。
她内心里其实一直在期盼这最后的相遇。她正式调动的手续已经办妥了,新年过后就可以到新单位上班了。能够在最后一趟旅途中跟他道别,看来他们还是有缘分的。
彼此之间仿佛有了默契似的微微一笑。他消瘦了许多,依然清净的脸,平和的笑容却有些勉强,透着憔悴和忧伤。
清冷空旷的车厢中,他们不约而同地相对坐下。他帮她将她的大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似乎都在认真地听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行声。
你,还好吧?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点点头。还好。喑哑的声音。你也好吧?是放假了吗?
她说,是。然后又补充说——我想告诉你……她缓缓地说,我不再回来了,我……调过去了。
哦,是吗?祝贺你!他说,其实早就想对你说的……相爱,就要尽可能地在一起啊。
她的眼睛有些潮热。这个冬天因为有他一直的同行相伴,才觉得有一丝暖。但她不能说谢谢,谢谢两个字太轻飘。
她转向他,你们呢,也快了吧?
我们……他忽然停在了那里,说不下去。
她有些吃惊,感觉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但她什么也没问。他微微仰起头。她知道他在努力抵制着泪水。将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想抽张纸巾,但终是没动,只将脸故意转向窗外。
窗外依然是黑幽幽的原野,影影绰绰的一片朦胧。
她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他终于呜咽了。
震惊、恐惧、悲伤,疑惑……她不能一动,呆呆地坐着,睁大眼睛看着他。
这么久了,我甚至都习惯了这冰冷冬天里孤独的旅途,来来去去,只要在下车时看到她对着我招手,对着我笑。可是现在,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可是在每一个周末,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等车……
为什么呢?为什么?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很严重。她脆弱的心脏终于不能支持她的生命了。我找偏方查资料,看各种版本的医学书籍……只能选择手术……她抱着多么大的希望被送进手术室,说要我等她,可是,我没等到她好好的出来……
他的泪,终于肆意地流出来。她悄悄抽出纸巾递给他。
良久,他嘘出一口气来。谢谢你……这个冬天真冷啊!我的心都冻成冰了。
4
这一次,将不会有她来接他。她痛惜地望着站台,可是让她惊诧的是,她竟然看到了安。
安静静地站在站台上,望着火车面带微笑。那微笑对着所有的人,宁静明朗,有阳光的质地,在小夏的眼里显得光洁清亮。
他将行李箱从架上取下来递给她。再见了。他平静地说。
她走向车门。下车的一瞬返身回望,他已经看不见了。
安向她迎过来,一手接过她的箱子,另一只手伸过来握她的手,轻声问,冷吗?
她不作声,只是温顺地任安的温暖厚实的手紧紧捏住她的冰冷,捏得她生疼。
那一晚,在暖暖的被窝里,她倚在安怀里,对他说,我给你念一首诗吧。
安抚着她的脸,笑,好啊,我的小诗人,是不是写给我的情诗呢。
她庄重了神情,小声地吟诵:
寒冷的冬天最适合写诗
我把心中冰冻的回忆
一颗颗数给你
如果你
还能听见
那些珍珠玲珑的脆响
……
安已经拥住了她,用热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声音。那些珍珠玲珑的脆响,硬生生地响在了小夏的心中,振得她的心生疼。
小夏的泪,如溶化了的冰珠一般,从她潮热的眼中涌出来,在她与他亲密温暖的脸之间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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