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字先生

某日，先生掇矮凳一，置木桌一，于左挎之布袋出四角之新华字典一，曲股于乡闾之盐肆，顾络绎之村人，短髭薄颊，神目飞动，冀有所求者。一少年趋至，侄辈也，纨绔闲荡者也，笑而谑之曰：阿叔，尔复诓人乎？吾检一字，若言实，则信人也。先生不语，出典任其拣，视之，且字也。大惊曰：汝其速归，三日内，亲丧也！少年色难，嗫嚅曰：吾曩未开罪于公，何戏至此乎？先生厉色曰：非吾作戏也。且字者，其形不亦灵牌乎，三横者，三日之间也。天机若此，速归速归。惶骇而去，次日，母果溘然焉。

声名由是大噪。其测也，观天地之风云，参四时之征候，间物事之外应，十测九验，无爽毫厘，一时惊为天人。一日，复于盐肆前场坝闲聊，一人指驿路负篓之农妇曰：汝知其内何物乎？先生顾一肥猪拱于大树之侧，闪口应曰：核桃也。验之，果然。人不解，问之，曰：猪者亥也，树者木也，不为核乎。又一日，先生行于山道，见一人油汗涔涔，面有戚色，问之，曰父外出月余，音耗茫然，彷徨无计。先生曰：何不测字。诺，随曰走字。先生略思，肃然曰：已故多日矣。骇问之故，释曰：走者，人在土下也，何生还乎？黯然归，数日讯至，果于某地踣毖久也。

先生布袋一，木杖一，多云游，每蓬头垢面。某日，赤暑渴甚，至一学堂，窗外闻童声琅琅，睨师鞭指点点，长衫曳举。须臾，踅至门曰：先生高德，予半瓢凉水生津乎？师睹衣冠形容不整，以为饿丐之辈，漠然曰：无。阖门而课生不已。先生无奈，忿然作色，乃于墙罅抠灰泥题联于门壁曰：午上出头何以教，生下无底焉能学？题毕，径自而去。无何，师见联语，自觉惭愧，知非等闲辈也，往追数里而谢之。午出头、生无底者，牛也，詈师生牛马之辈，不通人性也。

昔年余执教土镇之民中，曾亲历其测，至今如昨。时暑期初三课补，一日午后，生皆教室就读，先生坐于操场路侧之石墩，众人围而喧哗不已，余怪而前瞻。同仁某笑指余曰：尔来宜时，速测婚姻何时动耶！时余赍志而歌，虽乌飞兔走而不以家念，倏尔而立之间也。问何以测，先生推其老花镜框曰：心注于事而虔思之，于字典随遴一页，首见大字一可矣。余闭目默然婚事有顷，随揭一页，睹之，尽前诠之小字，无大字也。先生见之，拍案大惊曰：怪乎哉！怪乎哉！仙家亦未知，独此而无字耶？良久不语，余乃悸之。众亦惑然，曰：如此，何测？先生曰：无妨，无妨，前赶一字可矣。余前翻一页，见一哗字。先生捋须而捻，缓缓而言曰：哗者，喧哗也。左为口，谈之热闹而无成也；左为华，繁体之华，乃中长竖下底，其间扞格大焉，修造未至，料难有成也。众皆大笑。余腆红附笑，暗思所测，正洽处境也。旁立同仁廖某，时荷代校长之职。众唆问秋后可就正否，廖凝神默思良久，翻一泐字。此字生僻，众皆不识。先生释之曰：观此字，左边为水，目今夏日火盛，水火不容也，时运不济乎；中为阝，心上两重包袱也，思想负担重，就任压力大也；右为力，乃动字之脚，力在后，非主动而被动也。如此，愿恐有虚乎。众复大笑。时旁一外语教师，因其兄之关系拟调市外贸部门，众哄其测之。翻一字，魌，众亦不识。先生曰：问前程，好字也。左为鬼，鬼者，魁之首也，拟往之单位数一数二也；右为其，下蹲八字步，矮子上楼梯，步步高升也。先生言罢，众皆拊掌贺之。先生摆手言曰：弗可欢喜过早。楼梯搭于翘脚处，暂不稳妥，目下调动难成，年内无望，开春方可。众闻言，笑而不止。

所测三人三字，后皆一一验证，由是余益奇之，思欲访之，拜而师之。然数年之后，余东奔西走，其人其事渐而淡忘也。偶或忆及，乃茶余餐后博众一噱也。

后数年，余归省父母于老家。临门，见一人坐于火铺与父侃侃而谈也。熟视之，测字先生也。然头匝葛巾，须发皆白，眼眢昏淡，唾涎连连，徒见龙钟之态也。父好客，余亦奇其玄妙之学，席间殷勤劝进。先生初作客，后亦开怀，大快朵颐。酒过数巡，亢奋如夙，目张髭扬。知余之所学文科，乃纵谈文学渊故，咵口名士风流，至若唐伯虎、柳三变、纪晓岚……唾液横飞，心神驰往。至背诵本土某才子《新婚赋》，自三秋令旦，七夕良辰，至人间乐事，莫若新婚，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其性事淫词，令吾面红耳赤，羞赧无地也。未几，颓然于桌前，而鼾声大作也。

方知先生乃隔沟之邻人也，人称炳先生是也。早年学得测字绝技，游走村邑而罔顾家计，凭三寸不烂之舌以甘一人之口也。又闻耽溺色邪，酒后乱性，至若村舍亲邻，三分姿色者不分内外，多有不堪之闻。故而亲旧轻之嫌之，梓里避之恶之，以至衣食无着，日夕他乡而已矣。

次晨，余尚贪睡，而闻先生与父道别也。一瞬，拜师之念灰烬火灭也。

余志之曰：华夏文明之精深，汉字孕藏之玄妙，世无所出其右者。先生炳者，今已辞世若许年矣，遥叩乡梓，未闻有承衣钵而操业者也。阴阳之嬗变，五行之制化，祸福之倚伏，生死之因果，区区字中觅根由，窥端倪，诚世之高人也。惜乎才德不称，人伦不齿，其学无继，绝与尘粒，斯为憾焉。

痴语草于丁酉小满后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