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叫它小鸟开花,也许它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它应该有个更利索或更华丽或更俏皮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苏轼叫子瞻或者叫东坡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一个玩具,我若是不小心给它改了名字,大约也没什么紧要。
那是我四岁的时候碰到的玩具,医院里同病房的姐姐借我玩的,她大我八岁,比我早入院。天很蓝,云很白,风也很温柔,和那个也很温柔的姐姐一起玩玩具,让我感觉很美好。我不知道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也许知道,后来忘了。
四岁的事,他们觉得我应该没有印象,其实我记得一些,比如在手术后醒过来,妈妈的脸就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像一只大螃蟹,煮熟的螃蟹,红色的,这个印象很深刻。
因为感冒一直不好,查出来心脏有问题,放在现在应该是一出生就能发现,微创就能解决的,二三十年前完全另一番景象。家里分为两派,奶奶主张不动手术,说太危险了,能活多久是多久吧,开开心心就好,初中毕业去当个售货员,也算是赚到了,妈妈主张动手术,希望我有机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想法不同但是都爱我。
当然是妈妈做决定,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据说有一个类似生死状的东西,需要签字,医生不是神,没法保证不出意外,爸爸拿着笔,浑身发抖腿软手软签不下去,妈妈拿过来干脆利落签完,我就上了手术台。
胸口开刀,奶奶大哭,说那么小小的身子,那么大的刀口啊,整个胸腔都打开了,太可怜了哇太可怜了!
手术挺成功的,那以后虽然偶尔体检之类,医生能听出有杂音,基本上和常人无异,体育课800米照跑,坐飞机也完全没有问题。如果不是胸前那个大大的疤,甚至可以选择当个空姐。
胸口那个T字型的疤真的太大了,尤其在我还小的时候,去游泳,在浴室脱了衣服,总会或多或少引来阿姨姐姐们的尖叫,她们看着我,有害怕有怜悯,只是一个疤,它也不传染,我也没有因为这个变成小怪物啊,可我不能这么想,因为它很丑啊,所以她们害怕不是正常的吗?你看,这时候丑就是原罪。但是,它会永远跟着我,直到我死。
按正常,手术的疤是没有那么大的,那时候会做心脏病手术的医生太少了,排队要很久,妈妈有个医生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刚从国外回来,带回来一项新技术,还有一个都是外国医生的团队,说可以先给我动手术,条件就是我得试用这个新技术,是一种用于人体的胶,假如成功了,手术的疤会非常非常小,接近没有,假如失败了,疤会比原本手术的疤还大,还难看。后来这个新技术失败了,不知道时隔多年,现在有没有成功,也许后来换思路了,不是有微创了么。
我换了不止一个幼儿园,动完手术刚入园的时候,老师交待小朋友们,不要碰我的胸口,因为伤口还在恢复。班长是个女生,有一个自己的小团体,另一个小团体的中心人物也是一个漂亮小女生。她们总有许多事情需要争锋相对,有一天其中一个推桌子不小心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另一个马上大声指责:“哦!你碰她啦!我都看到了,老师说不能碰她!你竟然还碰她!”紧接着双方的拥护者都围过来,就这个事情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老师也来了,我自然被要求说出“真相”,我如实说了,只是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不疼,也没有不舒服。她们仍然争持不下。没有小朋友跟我玩,因为我不能碰啊。
还有一个幼儿园,老师给我梳头狠狠的拽我头发,疼得我呲牙裂嘴,很想哭,她就重重掐我大腿内侧的肉,回家洗澡能看到一片乌青。
手术后还要吃很多很多药,那个疤是一块没有生命的死肉,却时不时要长些红点什么的,很痒,忍不住抠抠抓抓就会更严重,春天尤其明显。那时候更痛苦的是没胃口,吃饭真是太烦了,为什么一天要吃三顿?为什么不能一天吃一顿?真的吃不下了,我反复表示吃不下,妈妈不允许不吃,我说再吃我会吐的,妈妈不相信,坚持要我吃,然后我就吐了,妈妈火冒三丈,觉得我在用这种方式挑衅她的权威,用晾衣架狠狠抽了我一顿。我倒在一堆秽物里觉得,其实如果死了也挺好。
我还在ICU的时候,那个温柔的小姐姐,也做了心脏手术,手术非常成功,但是一个多星期以后,死了,因为太迟动手术了。我想起她坐在病床边说:“真羡慕你啊,小妹妹,马上就可以做手术了,我已经排了好久的队了,都住医院里好长时间了。”她的嘴唇不是鲜艳的红色,黑紫紫的,说话还是很温柔。她把小鸟开花留给我了,可是再也没有小姐姐陪我玩了,我从监护室出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了。不止她,同病房的小朋友,除了我,其余的七个都死了。
小学五六年级,我的胃口突然大开,吃饭再也不是痛苦的事了,我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尝到食物的美味,不像之前,一闻就犯恶心,吃起来更是味同嚼蜡。我开始胖了一些,妈妈说要告诉自己,我就是个正常人,不要总拿身体做借口。我深以为然。
正常人的日子也是很让人不快啊,每一天都很累,每一天,我都忍不住困意,常常在课堂上打瞌睡,更忍不住在老师讲课的时候神游天外,不因为吃饭挨打了,却因为作业考试和看电视挨打。妈妈觉得实在太火大了,她认为作为一个学生,看电视不做作业,简直就是品质恶劣!
我时常觉得也许手术不仅是外观失败了,否则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是不是漏了个小小的口透风啊,所以总是那么寒浸浸的。
做一个正常人怎么也这么累,什么也做不好,总是被骂,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开心,偶然听说火柴头误食了会致命,我小心翼翼刮下那些黑黑的神秘物质,费了不少时间弄了一小包,然后吃了,证明这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十分不靠谱。设想过许多种结束生命的方式,因为又丑又血腥只好作罢。浑浑噩噩过了这个时期。
后来我的好朋友跟我说,你舍不得死的,也没那么容易死。为什么?因为祸害遗千年啊!哈哈,我是真嫌弃自己啊!怎么那么多毛病呢?可是这个说我是祸害的人告诉我,你要知道,每个人都不完美,要接受自己不完美,爱自己,当然能完善最好。这种大路货的心灵鸡汤说着容易做着难。
我的青春期好像来得特别迟,很迟才知道爱美,所有同龄人萌动的时候我懵懂,生生错过了早恋的时间,所以到可以结婚的时候,我简直有点迫不及待,观摩的时间太长了,轮到自己手足无措,更何况,还有个那么大的疤,它那么丑,太忐忑了。
好朋友就跟我说,哎呀真的很不好看,可是有什么关系呢?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介意的,介意的人不值得你喜欢,想随便玩玩的人看到这个疤,也许就歇了心思,见了它还想和你继续的都比较真诚,这么一想有没有觉得某方面还挺好?自然而然过滤一些不合适的。嗯,这么一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我说好讨厌,这辈子都没有穿V领的机会了,她说拉倒吧,平胸穿不穿v领有那么重要吗?要是没有这个疤,也许就没有你了,它都注定要跟你一辈子了,还不好好爱护它?一直怪它干嘛?
我说这辈子都没办法美艳性感了,她说吃不胖还想怎样?总不能什么好处都是你的吧?哪有那么多遗憾?多想想自己有的,做人那么贪心不行啊!
我说了小鸟开花和那个小姐姐,她说哎呀呀,你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啊,过得不幸福太对不起老天爷了,也许你排在前面,就影响了别人,你这样不努力幸福是不道德的啊。
穿过沼泽,前面是个花园吧?不只盯着脚下,抬头望望,旁边的风景也很美啊。
我经常想起小鸟开花,想起那个小姐姐,现在会跟自己说,要认真幸福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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