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这里开始吧。
一切看起来都理所当然,连同她们操着一口不知何处的方言(倒是不难听明白),连同她们连公交车引擎的轰鸣都被压过的声音,连同她们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对窗外后退的风景指指点点。她们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坐在老弱病残孕专座上,后面的那位尽管略显艰难却固执地时不时轻拍前面那位披着白雪的肩头:
“这条路可以上黄山鲁,去过没,高的类”“你怎么上去啊”“我坐我儿子的车上去啊”
“那旁边有个大商场看见没”“看不太清楚”“下次我带你去,好像是叫万达,啥都有卖的”
“你说你怎么不早几年过来呢”“啊,怎么嘞”“那个方向去虎门渡口,以前有大渡轮可以坐,好玩哩”
……
我禁不住笑起来。我甚至不需要透过车窗映照出的二老的神情,便能够想象出问的那位自豪而幸福的表情,和答的那位有点嫉妒又有点向往的表情。蓦然我意识到,我与这位问者何其相像!原来,我并不是以一位后辈歆慕的眼光在称道老者未泯的童心,而是以一颗仍然年轻的心在嘲笑自己那与年纪不大相符的生活状态。是我老了么?可还识得那个在黄山鲁山腰的湖边欢快地打着水漂的身影?可还识得那个在往返于虎门与南沙之间的渡轮上且听风吟的身影?可还识得那个在湿地公园林荫道边的护栏上躺着看天的身影?可还识得那个在珠江入海口的海岸边闲庭信步的身影?我只是太久没有享受与自然独处的时间,只是没有让时间在那样的一帧画面里面待得太久,可为什么却似望着海的对岸,那么遥远、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切,而迫切的仍是那颗想要抵达对岸的心?
似乎直到快乐变得罕见之时,我才得以忆起她的样子。而我至今仍然能够记住的,当是我发自内心的喜爱吧:遇到一首动听的曲子,行至一处幽美的地方,拾到一篇自我满意的文章。
基于大数据的订制歌单,有时候像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尽管不总是有缘分让我们成为一生的朋友,却也在短暂地相处中使我们变得柔和。我曾不止一次因为一首歌或曲而落泪,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因为生活,只是单纯地因为音乐的美。之所以如此肯定,因为我常在爱情缺席的时候拉音乐作伴,在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找音乐避难,而当我听到音乐落泪之时,流出的是“像蜂蜜一样的泪”(语出自莫言)。而好听则是纯粹的主观感受,是我的耳朵与我的心灵共同认可的美,如同长期以来我对“好人”的主观臆断,亦如所有的审美,似有道理却欲辩忘言。忘记是谁说过,大意是人类的文明始于面对瑰丽壮阔的自然之时发出的一声惊叹。自然创造了声音,人类受此启发创造了音乐;自然创造了形与色,人类受此启发创造了绘画。而那一声惊叹,便是人类对自然的第一次赞美,而我更愿意相信,在发出那一声惊叹之时亦是伴着泪水。因为美,总能让人感动;而让人感动的,一定是被他视为美的事物。
我真正的旅行始于大学毕业,但我清楚地知道,是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在小姑的引领下,我第一次以完全放松、心无旁骛的状态出门游历,沐浴了彩云之南的心灵,生出一个个向往自由、憧憬美好的渴望。旅行的美好在于体验。一个真正热爱旅行的人,从不会满足于旅行杂志,从不会满足于旅游节目,从不会满足于道听途说,他们用双脚向自己所向往的美靠近,用五感将自己所以为的美铭记,却最终不留下一丝痕迹。如同我们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最虚伪的是站在明明看不清的地方口若悬河地赞美,最可耻的是旁若无人将她从枝头摘下,而真正喜欢她的人,早已细看过她的花型、细嗅过她的花香、细触过她的花瓣,悄然离开。一个真正热爱旅行的人,接纳旅行所给予的一切遭遇,不论阴晴雨雪,不论路途遥远,不论遇见什么样的人,不论遇到什么样事。或许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喜欢所有的天气,喜欢没有时间漫无目的的瞎晃,喜欢在不经意的场合与人搭讪,喜欢逢着什么样的事情都去凑个热闹。旅行,让这个世界在我们面前不断地铺展开来。
我犹记得黢黑如镜洒满钻石的泸沽湖和她孪生的闪耀着无数颗星子的天空,我也一直有坐在火车上全程看风景的习惯;我还记得承接着晚霞飞鸟、镶嵌着蛋黄色莲花的池塘和陪着她相看两不厌的宁谧村庄,我也经常会走到阳台与外面的夜色说晚安;我仍识得那个没事就会在框住一片寂静的荒芜或干净的天空的窗户前伫立良久的少年,我仍保有见到可以躺下的树枝或者护栏就爬上去待上一阵的癖好。每遇到一处美好,我总喜欢静静地看着她发呆,“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仿佛看见时间,从我眼中的风景流到我的身上,又从我的身体流进我周围的风景。我仿佛不存在,又仿佛无处不在。我只是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时候我的存在不需要理由,使我得以在意义的追问中获得片刻的闲暇。
当我意识到自己唯一可能产生价值的行为只有写作,我惶恐不安并且充分感觉到“皮袍下面藏着的‘小’”(语出自鲁迅)。然而,我却经常由于萌生出写作的冲动而迫不及待,放佛此刻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将想法记录下来才是头等大事。然后又往往因为条件不允许或者自己的懒惰而错过,并为此抱憾不已,所以我的疏漏究竟会让我错过什么?我坚信在那些思想之中一定有关于存在的意义以及终极问题的答案,而我的任何一个疏漏将有可能与她们擦肩而过。于是,当我最终将形而上的思想用文字记录下来,并且能够通过文字找回当初的那匹老马,我以为如同完成了一件艺术品一样伟大。
对于我所热爱的生活,我并非一直坚定不疑。可能有人会说,如果怀疑,那便谈不上真的热爱。诚然如此。但持续的热爱需要支撑,亦如长久的爱情需要回应。写作与旅行是需要支撑的,而能够感动的音乐和发呆的风景又是难得一遇的。莫言先生尚且以“不完全的撤退”定义自己的创作,我如何保证自己在“近乎完全的撤退”中一直存活?然而有趣的是,如果单论耐受力,我们既然能够坚持在并非自己想要的生活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以同样的耐受力在自己想要的生活中坚持下去?与依赖、习惯什么的完全无关,倒是与贪欲和所谓真理有着欲盖弥彰的联系。我搜肠刮肚,翻箱倒柜,也没法从我所热爱的生活里找出一点对于社会的价值,相反的,全都是在向社会所要价值。我对热爱的忠诚将频繁遭受原本用来浇灌我的温情拷问,若我一意孤行、无所顾忌,我将毫无疑问地与社会主流价值观相背离,被人们鄙夷嘲讽的目光绑在耻辱柱上,孤立无援、众叛亲离。庆幸的是,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在看不清未来的人生里,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支持我、陪伴我,让我有勇气挣脱原生家庭的束缚,有勇气面对人类社会的毒打,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同时,也有勇气承担无论什么样的后果。当然,光有勇气是不够的,如今的我已重又踏上追求之路,我坚信在所有的选择之中,一定有一条为人类内心共同的、真实的、最初和最终的向往,有一条古来圣贤穷极一生都在追索的“大道”,我尚未明白这条“大道”究竟有什么用,尚未明白为什么相信它的存在,尚未明白为什么自己有追求的欲望,我无法描述这份类似执念的东西,但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一旦偏离一旦迷失总会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它终究会带我去哪,终究会引导我找到什么,终究会造就我怎样的人生,我自己也很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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