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容斋随笔》(2)
朱熹是人们眼中的大儒。不过,南宋那会儿还没大到今天这样,大儒是元明以后的事。
尽管那时朱大师没能天下通吃,可他仍然是整个南宋最大的公知和意见领袖。
学者洪迈也算挂相的副国级高官,他能交恶短暂当过从四品官的朱熹,是件挺蹊跷的事儿
读《容斋随笔》,一般人都没注意书中藏着的党争。因此,今天必须说破这个蹊跷。
其实,洪迈与朱熹渊源颇深,他们两个人曾经都有共同的朋友。
南宋一朝,有一个著名的抗金名将张浚。洪家与朱家,都曾经与这位老首长交情不浅。
张浚曾先后有两个得力副手刘子羽、张宗元(曾被张浚派去监军岳飞)。朱熹是刘的义子,洪迈是张宗元的女婿。朱熹与张浚长子张栻还是好朋友。
而洪迈的父亲洪皓与张浚也算是互相推勉的知己。洪迈更曾一度在张浚的幕府参赞军事。
这样的关系怎么就成了对头呢?
本邦党争,始于唐盛于宋。有宋一代,党争几乎登峰造极。
南宋与金朝划江对峙,在对金策略上便形成主战与议和两大朋党。
国际间生存一样适用肉弱强食丛林法则,战与和,都是财力兵力内政外交的综合考量。
可主战与主和两拔人马却不这么想。
在南宋,张浚是主战派中出将入相之翘楚,当时朝廷上能与张浚抗衡的只有秦桧。
秦桧虽曾借张浚力荐上位,拜相后却成张家洪家朱家的共同对头。朱熹父朱松,迈父洪皓都因主战忤秦桧受打压。这不算完,洪迈也因此出添福州教授。
《容斋随笔》“祸福有命”条中,洪迈写秦桧搞文字狱,凭他岳父张宗元给张浚写的诗,便定为谋逆。在福州时洪迈与人言秦桧若曹操,这些事幸亏赶上秦桧死了,才躲过一劫。
秦桧没了,党争仍在。文臣武将又站队新山头。张浚有个盟友陈俊卿。
陈俊卿(1113-1186)也因不附秦桧被排挤。桧死后当上普安郡王赵昚的老师。赵昚就是后来的宋孝宗。
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孝宗即位,陈俊卿升中书舍人。之后,累迁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
新帝践位,一心北伐中兴,抗金之事均付张浚主持。
而陈俊卿以中书舍人兼任江、淮宣抚判官,空降协助张浚整顿边备。此时,洪迈也以枢密院检详诸房文字身份,在江淮都督府参议军事。而张浚儿子张栻也在幕中,比洪小10岁。
隆兴元年(1163),北伐大计日迫,张浚拜右相兼枢使。张浚入辅便向皇帝建议:启用陈俊卿,称其“可备执政”。
乾道三年(1167),陈俊卿拜迁参知政事。乾道五年(1169)正月,陈俊卿为左相。直至拜少师、封魏国公,淳熙十三年(1186)11月,陈俊卿卒。
陈俊卿在朝中,弹劾过两个主要人物就是汤思退与洪迈。
有一年冬天,天无云而雷鸣,陈弹劾汤思退:这是宰相措施悖天意。(《宋史•陈俊卿传》)
偏偏,陈俊卿青目朱熹,多次向皇帝推荐。可皇帝心里有数,就是不搭茬。
乾道三年(1167),陈俊卿因事劾奏洪迈“奸险谗佞,不宜在左右”,洪迈因此挂掉外放。
汤思退(1117—1164)与洪迈关系有些“不一般”。
汤思退是洪迈的同学。他们为同科进士。绍兴十五年(1144),汤思退与洪迈同中博学宏词科,汤思退入为秘书省正字,洪迈授两浙转运司干办公事,入为敕令所删定官。
汤认为当时宋国力衰弱,不宜战争,以保境息民为先,力主“金宋议和”,属和议派。
绍兴三十年冬,陈俊卿谴责汤“挟巧作之心,济倾之术,观其所为,多效秦桧,盖思退致身,皆桧父子恩也”。汤因此失相位。
《宋史·张浚传》上说:“思退,秦桧党也。”入秦党,便是千古骂名!
而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五“李林甫秦桧”条却写:秦桧对于汤思退一直“谋去之”。仅由于秦病严重“迫于亡,遂免”。
秦桧一心想除掉汤思退,无奈已病入膏肓。
元人脱脱写《宋史•汤思退传》写汤在秦桧临终前拒纳秦千两黄金之馈时,揣测了汤的心理:“虑其以我期其死,不敢受。”
《宋史》还说,宋高宗为此受骗,以为思退不是秦桧朋党,升任同知枢密院事。
此最不可信。因为据此亦可揣秦桧心理:不敢受,必非我同党!
呵呵,历史若靠这般想象,同一件事,便有完全相反的两个结论。
元人是铁了心要做实汤思退为秦党,什么逻辑都不管了。
说汤为秦党洪迈是不同意的。洪迈好像是知道元人会怎样写历史似的。《容斋随笔》为汤思退洗白,显然是针对当时的议论而写。
洪迈写这段,不论秦党与否,不动声色,风清云淡。这是刀笔的高明。
宋高宗赵构和孝宗赵昚,也是开南宋基业一代君主,哪个都不会是傀儡和木偶。朝中朋党之争,皇帝心知肚明,说不定心里巴望着争得再热闹点呢。
和与战双方,不过是皇帝的傀儡。
遂圣意即提,悖圣旨即抑。朝臣起起落落,才是千百年不易的帝王之术。
隆兴北伐符离兵败后,汤思退再任为右相兼枢密使,议和又成主流。八月,金人向南宋提出割海、泗、唐、邓四州之地,纳币称臣,以及遣还中原归附之民等要求。
隆兴二年(1164)三月,汤门右正言尹穑弹劾张浚,罢张浚江淮都督府。五月,张浚辞相,陈俊卿亦离首辅出知泉州。八月,张浚病卒。
这年十一月中旬,宋金两邦达成隆兴和议。
双方随后就共同迎来40年太平期。南宋进入著名“乾淳之治”;金人亦称“小尧舜期”。
本邦宋代,名儒辈出。
但司马光、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张载都集中于北宋,南宋朱熹只算二程弟子辈。
理学家朱熹(1130-1200)学问大脾气也大,一言不合就辞职不干。
在《宋史·朱熹传》中,朱至少有十次以上辞官不就,有时弄得皇上都没办法。
他清名在外,不请他好像中央不纳贤似的。朱先生亦好为帝师,他一上疏就教皇帝怎么当帝王。
孝宗登位,朱熹上折:“修攘之计不时定者,讲和之说误之也。夫金人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不可和也明矣。”
他是在野的清议派,也是坚定的主战派。官没当多大却深得张浚陈俊卿的赏识。
我估计,赵眘内心烦透了朱大师,朱给皇帝讲课全是:帝王之术在格物致知,多是《大学》之类东西。
一次,朱熹给皇帝写信说:“现今宰相、台省、师傅之臣都快失业了,皇上您所亲密谋议者,不过一二身边近臣。”
这样的人,别说是皇帝,就是街道办主任遇上都会烦死了(《宋史·朱熹传》)。
朱熹在绍兴十八年(1148)中进士,那时仅十九岁。少年得志且天资过人,骄傲是有理由的。
隆兴元年(1163),诏朱熹任国子监武学博士。这年十月,张浚之子张栻入都,两人会面谈的是用兵。
两个理学博士后,研究兵法。这便是清谈的潇洒与纸上纵横。
朱熹后来回忆:“张浚被召入相,议北伐。张栻对我说:朱老师若诚心出山,我们立马请皇帝下旨委以重任。拔擢贤才为国所用。要是汤思退掺合,肯定坏事。”
当年,杨万里三次拜谒张浚不得见,后来通过张栻引见,才得以进朋友圈里。
儿子张栻是张浚招贤纳才的阀门啊!
隆兴二年,张浚因北伐失败被免职,贬途至江西去世,丧归潭州途中,朱熹登舟哭吊。
朱熹作为大公知,陈俊卿多次推荐。他看皇帝不理,聘朱为四个儿的家教。“其薨也,熹不远千里往哭之”。
朱熹为陈俊卿写行状、杨万里执笔的墓志铭上,大骂洪迈佞臣。
细读此铭,发现《宋史·陈俊卿传》照章全抄。但是,在一个亡人碑上骂另一人,总感缺了点厚道。
这真是要后来人与洪迈誓不两立啊!
翻检洪文,《容斋随笔》对陈俊卿敬重有加,怎么也算是洪迈曾经的领导。
洪迈以文章跻身显贵,尤因学问博洽被孝宗皇帝知遇,孝宗常夸他文章兼备众体。
绍兴三十一年(1161)他写的《庚辰亲征诏》,为宰相周必大激赏:“其文洪景卢所草,前一月人已能诵之”。
而意见领袖朱熹对此呲之以鼻:“哼!实际上是刘共甫写的后半段。内容也欠商量,写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朱子语类·高宗朝》)”
绍兴三十二年(1162)春,金遣使议和,洪迈为接伴使,力主“土疆实利不可与”。
其实,这只是高宗的“以土地人民为上,若名分则非所先也”调子的简化翻版。
洪迈以翰林学名义充贺金国主登位使。至金燕京,金人以绝食饮为挟,要迈行陪臣礼。洪迈屈就回朝后,殿中御史张震弹劾迈“使金辱命”,因此免职。
陈俊卿当时为兵部侍郎,他认为洪迈不妥:“先正名分,名分正则国威张。”
使金辱命,是洪迈一生之痛。此内容《容斋随笔》,使金之行只字不提。
而细捡朱熹著作,指斥洪迈的内容比比皆是。
洪迈考究典故,涉猎经史,修撰《钦宗纪》等史,批评主战的李纲。朱大师发贴论:这是让佞臣主持修史的结果。
淳熙十四年(1187),洪迈的高庙配享功臣上奏后,洪迈没有料到,他的提议遭到了秘书少监杨万里的强烈指斥。
杨万里认为洪迈独断专横,没有让张浚享受到高规格的享祀。其实,洪迈表达的是孝宗的意见。
洪迈认为:张浚私斩与已有隙的抗金名将曲端,自毁长城。诈张端旗尤为拙谋,徒召敌笑,沮我师之气。“帝是其议”。
洪虽曾为张浚手下,可对张的看法还是有保留的。张家自认为是汉开国功臣张良之后,可洪迈提出:没这回事!
《容斋随笔》“张良无后”条中说,汉张良无后!虽只字未提张浚,可皮里春秋,昭然若揭。
宋代是豪门望族寻根问祖最兴奋的时候,大户都爱将自己同古代名人扯上关系。
对于洪杨之争,皇帝各打五十大板,全贬出京城。当时,社会就议论:这是“无党”
朱熹说:“不是那么回事!明摆着一边天理一边人欲。凡事都分做两边,这是不分黑白,不辨是非,而猥曰‘无党’,是大乱之道!”
朱大师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这回连皇帝都给骂了。
朱熹也因自己的大嘴巴付出代价。理学至朱熹之手,庆元年为中央政府指定为伪学。
当然,洪迈一支笔也堪称刑具。庆元三年(1197),洪迈构朱熹和妓严蕊的事,传流千年,致理学扫地。
毛公晚年病卧至薨,病榻间,读《容斋随笔》手不释卷。
少时不解:毛公以创国之伟,似更喜秦皇汉武纵横捭阖,魏武唐宗挥充方遒。
《容斋随笔》虽博学多识,可毕竟是笔记体,微细碎杂,毛公为何读之不缀?
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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