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能忘怀它的眼睛,一头牛的眼睛,安静,温和,坚忍,有点像沧桑过后的老人。
队长把它指给我时,它正从水田里拔出泥腿,想纵身跃上田埂,后面使唤它的映叔“哞——”地一声喝住,然后从容地取下它脖子上的犁铧。我看到它的脖颈上布满了黑红的血痂,血痂上几只指甲大的苍蝇围着伤口起起落落,发出“嗡嗡”的鸣叫,它的两只耳朵时而耷拉,时而高耸,似乎想甩掉脖颈上的苍蝇,但苍蝇只是稍微颤栗了一下,又稳稳地停在了血痂上。
队长说,以后你每天的出工就是看它,要把它的肚子看的圆鼓鼓的,工分按一天三分工计算。
我点点头。以后牛就是我的工分,我的口粮了。我们生产队男劳力出一天工十分,女劳力出一天工六分,我是半大的女孩子,一天三分工,按工值每天也可以挣六分钱。总算还能做点事,没白吃!我心里悲哀地想。
其实,我并不喜欢牛,可村里的老人说,牛是农家宝,也常见沟壑纵横,满脸菊花状的老农赶着黑皮肤的水牛从对面慢吞吞走来时,眼里流露出来的惬意和满足。这时,我只会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牛伸长脖子,甩着尾巴从我身边缓缓地走过,有时甚至还会用手掩着口鼻躲避牛身上难闻的气味。可现在,队长从同情和照顾我的角度出发,把一头“农家宝”交给我看护,我心里应该充满感激!
我接过映叔手上的缰绳,学着他的样子叫一声“哞——”,想让牛跟着我的脚步走向不远处的河堤。可它似乎有点欺生,犟着鼻子不听使唤。我恼怒地冲着它吼叫,右手不停地抖着缰绳,它平静地望着我,目光很安详,也很诧异。我气极,旁边的映叔说,别急,慢慢熟悉它的性情,你看,它要屙屎了。我歪着头看后面,果然见它垮开后腿,屙出一堆热乎乎的黑屎来。
我想读书,不情愿七年的读书生涯就这样结束。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她不强制我做出退学的决定,她说,如果我要你不读书了,你将来长大了会怨我一辈子,可家里是这样的条件,你爸正在住院治病,你又是大的,下面的弟妹还小,队里欺负我们家是四属户(父亲是工人,家里没劳动力),每次开会分粮时都说我们是寄生虫,吃他们的,我不指望你挣多少工分,但每天有个人跟着他们一起做事,分东西了好歹也有个给信的人。但到底读不读书还是你自己决定!
我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听到队长的出工哨声便扛着锄头下了农田,跟在那些我叫叔叔伯伯婶婶的大人后面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以后,积肥、挑粪、扯秧、插田、割稻,无论多么劳累的农活压在我瘦小的身体上,我都看成是家常便饭和命中注定,尽管日晒雨淋,有时累得回家后不想吃饭,不想脱衣服睡觉,可第二天的出工哨声吹响又照样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大人说,青蛙无颈,细伢无腰,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我想也是的,我累,但累中有乐。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出工生活,简单,粗犷,无拘无束,整天在泥土上耕耘,可以热闹得无以复加,也可以清静得只听到风的声音。只是那时我没想到,这种肩挑手提的劳作,这种简单的热闹和清静,却需要我付出沉重的代价,让我在一次意外之后右腿伤残,蒙上一生的病痛阴影。
忧伤,苦闷,自卑一次次充填过我的心灵后,我得考虑将来的生存方式。不能荷锄挑担干农活了,我还能干什么?总不能让父母眼看儿女长大有了希望,却又一下子沉入冰冷的心窖中。我试着再次融入曾经的集体,可集体已经在排斥我,没有人愿意与我做伴,也没有人愿意与我同分在一组。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中,我的目光变得迷离,冷漠,性格也开始执拗起来。队长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去看头牛吧!
队里有六条水牛,一百多亩水田一年两季的犁田翻种全靠这些水牛没日没夜地劳作。以前这些牛分别交给三个老人,由他们负责牛的温饱冷暖,如今均出一头黑牯牛来让我看护,我的生活也因此变得烦琐安稳起来。
清晨,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我早已牵着它走在了弯弯曲曲的长堤上,待到早饭后出工的哨声响起,社员们陆续出现在田野里时,它已经吃饱了肚子,开始上架犁田。而我,也在它劳作的间隙里赶紧清扫牛栏,出干净牛粪后再回家吃早饭。“双抢”农忙季节还得挑着箢箕割下满满一担清草送到牛栏里。等它卸下犁铧后躺在栏里慢慢咀嚼。这时,我的目光往往不经意地盯向它脖颈上的伤痕,看到那里新伤迭旧伤,层层结痂,又层层剥落,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或者是用手中的稻草驱散它伤口上的苍蝇。它抬起头来望着我,安静地望着我,很温顺的样子,目光里有一种坚忍的神情,似乎在说,没关系,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很多时候,我会与村里的老人一样,把它赶到村前的河堤上,将它鼻子上的缰绳挽在牛角上,任它在河滩里、长堤上随意吃草和游走。我则捧一本书坐在河道背风的地方。偶尔抬头,看到它悠闲的背影在前面起起伏伏地晃动,我又继续沉迷在书海中,直到黄昏来临,才牵着它回栏。这时,我在它的目光里读到的是一种知足的笑意。我也喜欢牵着它走在狭窄的田埂上。那时,田里的禾苗已经长成墨绿一片,田埂上的青草也格外鲜嫩,风吹过来,可以看到禾苗形成的波浪一层层向前推进。这样的天气必定是个雨天,我撑一把黑伞站在牛的前面,手里拿着缰绳一步步倒退,看它低着头吃草。这时的它眼里流露出狡诈,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又盯着旁边的禾苗,待我心事漫漶目光游离在别处,它会快速地伸出舌头收一口禾苗在嘴里咀嚼,等我转过头来,它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低头吃草。看到它的旁边只剩下了禾蔸,我会佯装生气地用手中的棍子敲击它的头部,它甩一下黑亮的双角,很委屈地瞪着我,接着打一个长长的响鼻,使我不得不连连后退几步,它才会得意地埋头于田埂的青草上。
有一次,也是个雨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头戴矿帽,身穿雨衣雨裤,脚蹬齐膝长套鞋(父亲上班下井的工作服)去放牛。这套雨衣服原本就是一套号码很大的工作服,穿在我瘦小的身体上,更显得拖拖拉拉,不伦不类。它瞪着我,有好几秒钟的静默,突然像是看到了怪物似地眼露惊恐之色。我也在雨帘里默默地望着它,想让它看出我是谁,可它突然转身,挣脱我手中的缰绳,四蹄飞奔起来。我急了,明白牛已被我的模样受惊,赶紧边跑边脱下身上的雨衣服丢到路上,朝着它奔跑的方向追赶。此时,如珠的雨水噼哩叭啦,朦胧的雨雾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到牛的踪影。我急忙回家,告诉家人,牛被我吓丢了。家人听了立即分头寻找。河边,长堤,山里,一家人找了一天一夜仍不见它的影子。正急得不知如何交差时,一位邻居从山凹里新开荒的菜地边看到它带着缰绳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一尊雕塑般一动也不动。我悲喜交加,冲上去抱着它的头哭了起来。它低着头,将脸温顺地贴在我的脸上,两行清泪也随即滚落下来。那一刻,我明白了它也是懂我的。
冬天来了,野外没有了可啃的青草,我放牛的任务便是每天给它铡干黄的稻草,再牵它去水塘边吸水。牛栏里很暖和,我喜欢呆在那里,将稻草铡成一寸一寸的短料,将脸盆大的茶枯饼敲碎拌在草料里,然后静静地站在牛栏前看着它,它躺在栏里,眼神随着我的身影而转动,嘴里则无声地反刍稻草,嘴唇周围泛起细碎的白沫;更多的时候,它会将头从栏杆里伸出来,一会儿低头吃外面木盆里的草,一会儿又抬头望我,目光柔和,清澈,嘴里含着的草料有一股甜甜的清香。
没过两年,队里实行联产责任制,我家分到了这头牛。可母亲说,我们家哪有能力养得起一头牛啊,还是把它卖了吧!那是个冬天,百合山的牛贩子“二扯白”手拿铜质长烟袋出现在牛栏前,跟着他前来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他用吸红的烟袋头敲打着牛身子,它很自然地连连弹跳,以躲闪烟袋的烧灼。“二扯白”说,你看,这牛多好的膘啊,怎么样?中意吧?!男人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牛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也知道了即将与我分别,它抬起头来无声地望着我,目光里仍然是我早已读懂的平和和安静。
我把它牵出牛栏,最后一次带着它去塘边饮水,它温存地跟在我的后面,四蹄敲击着僵硬的大地,发出得得的声响。然后,我看到陌生的中年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黑布,蒙上它的眼睛,母亲则拿出一块红绸子,扎成一朵大红花,系在它的双角间。一双粗糙的大手接过了我手中的缰绳。朦胧的泪眼中,我看着这头在我灰暗的心绪中给了我坚忍和宁静的黑牯牛渐渐地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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