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应该都见过的吧,拾垃圾的婆婆扛个蛇皮袋子,走进每个班级的垃圾桶旁,熟练地挑出能换钱的矿泉水瓶或纸壳子,然后换一个教室,接着换一个学校继续拾。她们因为长期背着重物而弓着背,因为历经风雨而有着沧桑的面庞,因为太明白生活的辛苦而总是笑着。
我奶奶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五岁那年,父亲因偷盗入狱,被判十年,母亲受不了打击,跳下了家门前的水库,死了。
空留下我和小我一岁的妹妹,靠奶奶拾垃圾拉扯长大。我们仨人租一个地下室,阴暗潮湿。
除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我的身世。奶奶对于爸爸妈妈从来都是轻描淡写,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来。
可是,农村就是这样子,家家户户的家长里短都会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慢慢地知道了,原来我的父亲年轻时候就是一个混球,原来他就是活该,原来他害死了妈妈。我那时候不懂得分辨真假,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羞愧,我有个这样的爸爸。
但是我不难过,真的。我对妈妈没有什么记忆,我不觉得自己可怜。就是写作文的时候,对《亲爱的妈妈》我不知道写啥,干愣着。就是坐船的时候,看到蓝蓝的水闪啊闪,我会想,妈妈是从哪里跳下去的呢,会不会痛呢,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呢。就是我不知道“妈妈”这两个字的分量,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歌颂父母。就是我跟妹妹的家长会从来都缺席。
说到读书,奶奶虽然没上过学,但她极其看重我和妹妹的成绩。 我跟妹妹都很争气,成绩都很好每次都拿贫困补助。 看到奶奶,我就想我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挣很多很多钱。
我不像别的男孩子,我总是不长高。这大概是别的男生不愿意跟我玩的理由吧。
奶奶说这是因为我像爸爸。她说爸爸就是十七岁才开始猛长高的。我觉得“像爸爸”就像个贬义词,就像一句骂人的话,就像一根针,扎得我心痒。
后来,好几个陌生的叔叔找到我家,说要资助我上学。奶奶很高兴。我记得他们当时说了句什么是为了我爸。我不明白,莫非是我听错了吗,莫非爸爸是被冤枉的吗,不然怎么偷窃蹲十年牢呢 我不明白,奶奶也不告诉我。她总是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不过,总算奶奶不用那么累了,我也高兴。
后来,父亲他表现好,提前两年出狱。
那是十三岁的暑假,我正在水田里割稻子,忽然听到莫名熟悉的声音唤我的小名 : “翔子!”
心一颤,回头,只见有个看着憨厚敦实的男人,白净的圆脸,粗重的眉毛,细小的眼睛,咧着嘴笑,看着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我其实猜到了眼前的男人也许就是爸爸,但有种难以言语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阻碍我表达。我愣在那儿,不说话。太阳辣辣的,我的心也辣辣的。
不知道奶奶从哪里冒出来,向着我说,“翔子!叫爸。”
这字像个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天才吐出这个字,“爸。”
他出来第一年就找了个新老婆,那女人离了一次婚,还有两个孩子。第二年,我就有个新妹妹了。
后妈对我客客气气的。怎么说呢,就比如递个水杯,总要对我说一声谢谢你。这种过分的礼貌,包含了微妙的不屑。
我只是经常想起家门前的水库,蓝蓝的透透的,闪着鱼鳞的光。闪得我眼睛酸酸的。
我上了高中,读理科,因为选理好找工作。我一直是年级前三,不过很少考第一。父亲挺得意的,到处吹嘘我多么有出息。对于他的夸赞,我的脸有点滚烫。
有一天,我还在房间写作业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是父亲开的门。好像是几个人吧,男的,听客套的话语判断,他们应该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到我家。他们几个大老爷们高谈阔论 ,越讲越来劲儿,越讲越大声,实在是影响我刷题的速度了,我不耐烦地站起来,刚走到门口———
“说来还是你仗义啊,老翔,咱们一起干的,你倒一人扛住了!”
……
我倚在门后,我看到那个最左边的男人脑后的两个旋儿,一惊,那不是资助我的叔叔吗?
我背贴着门,泪蒙住了我的脸,想着,到底还有什么比海更深的事情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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