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梦归何处
午时悄至,钟磬音与熔饰的十二铜铃声便一齐振聋发聩地从夏蓁轩延宕而去。
话别了泷哥,我独自负剑执枪,肩头斜搭锁子甲,沿着青苔密布的山间幽径,拾级而下。及至薜荔缭绕的山腰,石碑牌坊已然矗立于前,上书“夏蓁轩”,四字丹朱镏金,气势磅礴。
龟裂的古钟便在牌坊不远处。衣衫褴褛,腰身佝偻,拖拽钟绳者,吴伯是也。负暄之余,木然仰首,半阖双目,全无生气可言。亦早已失聪,缘何如此,自是无人知晓。形容枯槁,间或现出些痴傻之状来。更兼口内“呜呜”,状似犬马,故唤作“吴伯”。夏蓁轩内门徒甚至于一众执事俱是不知吴伯籍贯何处,何时迁来。仿佛残钟石牌是自古就有的,吴伯也是自古就有的。
过了牌坊和古钟,便是练武围场,四方陈列着些高头阔板的兵器架。日炙雨蚀,架上的砖红漆早已掉了大半,又添上许多的太白的利刃剐痕。砂池中早已深凹出两个拳坑,指节清晰可辨。砂池边缘散落着一捧飞溅出的朱砂。场角的木人桩已经有了丝丝裂缝,上半截桩手歪向一侧,尚且残遗下一抹狭长的汗渍。偏门门前洗剑的水缸口露出雕花剑柄和茶青剑穗。瓜楞水缸内映出剑影的水面上滑曳着几只水黾。
推开偏门,走廊最深处一隅便是我的住处。这间几乎常年背阴潮湿的斗室据说是最宜阴鬼命格之人所住。每至冬日,足以滴水成冰,也是于我极为相衬的。
丁未戊戌葵丑壬子,呵,这阴鬼命格的生辰八字即是我的全部私有之物。偏那丁未年是大凶之年,北旱南涝。又兼戊戌月逢着矿难,遇难千人,无一生还。天干之葵属阴之水,地支之丑属阴之土。子时又是一日之间阴气最甚之际。缘此生辰,因了我这阴煞星,父亲才在矿难中丢了性命,母亲才急急地舍了我。掷弃之疾,以至父母乡邻于我全无半点印象。
因没有许多往事供我细加反刍,倒也不见得多少神伤,较之垂髫入门之徒,也算幸事一桩。这世间总有些离愁苦闷,是入世太深所致。强说那舍得舍得,待到理清个中渊源,已是劳神竭虑。我未尝体味过围炉话桑麻,自然无甚舍得一说。
既然余生已与刀剑做了伴,纺绩织麻的世俗烟火惟向戏子寻。我苦笑一声,搁了剑,费了半个时辰打来两桶热水,预备着梳洗一番。
解了发带,随手搁在妆镜前。重环镜中的女子身着玄色劲装,披散着如瀑青丝。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眼如水杏,齿如编贝。飒爽英姿中又透出一股子妩媚。不觉间,蒸汽已漫上镜面。镜中雾气濛濛,人影绰绰。
玉足轻点,便觉一股温热从足底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周身氤氲的蒸汽,直教人昏昏入睡。左前臂上的门徽浸没在水中似乎显得更为明晰,青黑阴鱼似有翕然而动之态。一水门的门徽是为阴阳双鱼,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故泷哥虎口处的门徽是为青白阳鱼。多数门徒如我一般将这门徽纹在臂上,广袖窄袖均能掩去门徽,只是鲜易磨损。而纹在虎口,虽则初时刺目,经久易褪。然切肤之迹易消,心结难解。伪饰的不过一副皮囊与其牵扯的容止。又何能相安?身陷囹圄,作了自个儿的囚徒,才知是误了。
思绪芜杂,云鬓露华浓,水雾隐隐然有江离杜衡之馨香。我渐渐失了知觉,沉沉睡去。
窗纸赫然出现的窟窿中一支檀木烟杆徐徐抽回。短筒翘头靴踏上室内石砖,又步步紧逼,“秋娘,你可莫要怪我。怪只怪情之一事,谁都身不由己。”昏黄的铜镜光晕映出盘桓的单螺髻,银钗的流苏钗擘恰轻点耳廓。斜睨了一眼晦暗妆台上的半旧束发布带,似笑非笑。
这会子,我正神识涣散,绵软无骨。然则既非浩浩乎如冯虚御风,泛五湖太液,而不知其所止。亦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欲折蟾宫之桂。幻化之景尽是油焖春笋,西湖醋鱼,东坡肘子,龙井虾仁,梅开二度,黄山炖鸽那般的山珍海味,还有双酿团,凤梨酥,绿豆糕,水晶饼,青团,雪饺那般的糕点茶食。
正要挨个儿品他一品,乍闻丝竹清音,银筝按款,仙乐渺渺似从九霄而来。美食当前,妙曲为奏,不亦乐乎?忽调转入商,变作靡靡之音。恍惚间,亦有美人在侧,效白锦缠头,与我共为北里之舞。我竟也不却其盛情美意,二人凤舞翩跹,直舞得我头胀晕眩,口干舌燥。挣脱美人之怀,莺歌燕舞下我立时落荒而逃。幻至一片雾缭云林,魑魅魍魉于前突击,狮虎豺狼于后追袭。山林之中,惟我一人,贴身又全无兵甲。惊骇之下,我即大呼不已,不想登时醒了。
惺忪双眼顾自扫去,尽是些嫣红床幔、妃红窗帷、海棠色的珠帘、国色牡丹的巨幅屏风和茜色锦缎金丝嵌边的华毯……端的掀开罗被,我才惊觉自己未着片缕。这这这……这到底是何处?我适才分明在沐浴,难道被何许人掳去了不成?寻思纳罕之际,瞥见半圆凭几上的高座博山炉炉眼处,浮着几缕袅袅的檀香,颇有江离杜若之感,亦是似曾相识。是了,是了,沐浴所嗅的馨香与这檀香必是师出同源。这檀香是该唤作迷迭香了,怪道我竟诞梦连连,嗜睡不醒。可笑我堂堂一水门门徒,自幼识百草炼灵丹,不想竟有一日着了这迷迭香的道。
事已至此,再多作抱憾已是无谓。我只得先穿上长几上一摞散花百褶裙,随意挽了巾帼,再作打算。
下了美人榻,我细细环顾这一居室。妆奁搁着许多的脂粉钗环,八棱镜面饰以鸟兽纹样。矮金裹脚杌子上的藕色鱼尾尊里插着几束铃兰。屏风后也伫着一把黑漆瑶琴。粉墙亦挂着许多的字画,只是并无风骨,惟清矍而已,或可谓之媚雅。
怪哉!怪哉!到底是何许人来掳我?那人既掳我到此地,非颓垣断壁的废院破庙,也非深山老林,而是这一等的俗雅之地,又意欲何为?此地究竟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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