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几乎家家养狗。不像城里,养狗的尽是些时间多得无处消遣者,或父母去世孩子远离一颗爱心无可寄托者,或豪宅太豪却人丁不旺少有分享者,或失恋失偶失宠心灵虚空者。此等人养狗,很有讲究:品种要名贵,多为漂洋过海而来的名门后裔;血统要纯正,上溯几代十几代其祖辈无委身下流的绯闻流言。至于体型状貌,魁伟似牛犊,娇小如耗子,毛发长顺如狮鬃,柔滑如马尾,卷曲如乱草,则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还有一些人也养狗,诸如先天失明或后天致盲者,投资失败无家可归流落街头者,这些人养狗委实必需,盲者需要狗带路,流浪者需要狗壮胆。可是他们在有讲究的养狗人士心目中,也许是大煞风景的一族。
还有一种专门收留蓄养丧家狗的人士更不入流,因为他们所养之狗,要么患病要么残疾,而且大多奇丑无比,有品位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可他们却如拾荒者捡拾垃圾一般,收罗家中。
其实这些养狗的人都不算得上专业,城里还有一种以养狗为业的人,他们养狗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养肥了送入狗肉餐馆,宰杀烹煮,以满足食客的肠胃,赚取银两。这类人并不常被所谓爱狗人士、动物保护协会所谴责,倒是蓄养流浪狗的人往往难逃此厄。
乡下人养狗纯属没讲究,养的都是草狗,跟村民自己一样,都是土著。他们养狗动机单纯,就是要狗替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也跟狗嬉闹玩耍,那不过是辛苦劳作之余的游戏,就像跟自己的儿孙逗乐。
乡下地广人稀,住得比较分散,精壮劳力多外出打工,村子里留下的多是老弱残幼,尽管劳力有限,但田地里的庄稼还得有人伺弄。让土地荒废,是农人天大的罪过。一到农忙时节,家家户户几乎全员出动,抢种抢收,生怕误了农时。人去村空,便担心有蟊贼趁虚而入,治安巡逻之责自然就交付于狗。
其实村民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现在不比三十多年前,家家已衣食无忧,盗风早就不炽,而且几近熄灭了。这倒并不是已经到了夜不闭户、天下无贼的境界,而是因为暴富的土豪、商贾、达官都住进了城市,做贼的自然就一门心思在城里经营,哪有闲暇顾及乡村?乡村人家有什么值得贼惦念的?一无金银巨款,二无古玩字画,三无丰润可人的小三,无非粮食十几麻袋,腊肉百多来斤,圈里几头肥猪,箱中四季衣裳,院前一畦菜蔬,路旁两盘石磨而已,这些物件既不值钱又很笨重,实在难入贼眼。如果城里的贼有一天突然来到乡下,要么是因为城里风声吃紧,要么是来开研讨会兼松弛紧绷的神经。因为他们脸上没有刻有“贼”字,看到他们风流倜傥谈吐不凡的气派,说不定反倒会受到村民们的诸多优待,以示村民对城里人的景仰之情。如果让贼在此处下手,的确有失“贼格”,既没有技术含量又没有挑战性,白白侮辱了贼们的智商,很不划算。
乡下人怕贼恨贼,养狗防贼是他们的惯常做法,其实他们也清楚,真的要阻止贼的登堂入室,狗的作用很是有限的。
我乡下老家的人谈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贼患,至今都心有余悸。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人们一觉醒来,出门一看,惊慌失措:头天晚上晾在柱子之间麻绳上的外衣内裤、挂在院子边老槐树杈上的十几串萝卜干竟然不翼而飞;走进厨房,丧魂落魄:挂在灶壁的一半截腊肉、灶上的两口铁锅、橱柜里十几个豁口的土瓷碗和还剩半罐的盐巴也杳然无踪;再进堂屋,如堕地狱:高高悬挂于墙垛的几袋粮食种子蔬菜种子也不知所往。显然头天夜里招贼了,除了院子旁一大一小的两盘石磨之外,能被偷的全让贼给偷了去。整整一个冬天,全家老小穿无可换洗衣物,吃无可烹饪器具兼无入口之物,更要命的是来年春天,田地里无种可下,焉能指望收成?女人嚎啕顿足,男人气急败坏,口中骂贼,却手持棍子四处寻狗,要办狗的渎职罪。终于在狗窝旁找到了狗,却见狗的两只前爪轮换着在狗嘴里抓挖不停,嘴角处流着尺多长带血的口水,见主人凛然持棍而来,便立即匍伏于地,心甘情愿领罪认罚,目戚戚然,口呜呜然,其情可怜,其声可悲,主人高举在手的棍子便不忍心落下。骂还是要骂的,狗低头受骂,绝不还嘴,更不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后来,贼案破获,据一贼交待,为预防犬吠报警,他们事先备好煮熟的红苕,将一把花椒放入其内,趁月黑风高之夜潜伏于狗窝近旁,扔红苕诱狗吞食,花椒味麻,狗食之便口舌发木,出声不得,便可强行将其驱离值守,然后于村民倦极酣梦之际实施偷窃,手到擒来,轻而易举。
现在乡下盗风不炽,狗的防贼预警功能虽未全然丧失,但用场不大。村民的生活水平在提升,狗的待遇也水涨船高,不再像三十多年前的那些前辈,主人若有残羹剩饭就吃上半碗,若没有就得靠自己自力更生。如果哪一天有贵客登临,狗的欢喜绝不亚于主人家小孩的雀跃。前辈们的日子虽然过得寒碜清苦,可守护家门,看管鸡鸭幼童的负担却未曾减轻一分半毫,所以它们很少有时间外出闲逛,即便是有迫不得已之事非要外出不可,也是办完事便急忙回到工作岗位,以免造成过失。现在乡下的狗闲暇颇多,擅离职守之事时有发生,它们到田野里去捉鸟,到山岗上去撵兔,跟异性打情骂俏勾搭纠缠,跟同性争风吃醋爪口相向,或者在饱食终日百无聊赖之际,帮猫追剿耗子,大卖气力,虽说纯属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好在这是乡下,无人追究狗是否有剿拿耗子的执业牌照。
总而言之,这些年乡下的狗是愈发懒散了,人已行至近前,狗却枕臂高卧于墙根,只是微微抬头叫上两声,真是合了村民的俗话:“人多打死蛇,狗多卧倒叫”,就连那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的,颇具象征意味,让人联想到进入有关部门的大门口接受盘问时的例行公事。
尽管如此,乡下人还是喜欢养狗。我虽然离开乡村多年,但仍然喜欢乡下的狗,因为我觉得,无论如何,乡下的狗至少还保留着狗样,与人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坚持着独立的“狗格”,不像城里的那些狗,明明是狗,却偏要和人一样穿衣戴帽,染毛发修指甲,乘豪车逛舞会,喝洋酒睡床垫,就连那面部表情也随人学,要么一脸媚态,要么一副恶相,但是无论怎样,至多也就是个人模狗样,所以我不喜欢城里的狗,它们跟着人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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