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

作者: 咕咚陛下 | 来源:发表于2023-11-17 13:17 被阅读0次

    北风呼啸而来,山坡上仅剩的几棵绿树也被吹的光秃秃,放眼望去,一片残败景象。六岁的宝云小脸冻得通红,牵着我的手,一路上不停地催促:“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到水生伯伯家啊?还要多久啊?”宝云脸上写满了问号,我知道他何以这样着急,他是想和水生的小儿子阿井见面。自从前年春节我带着宝云去了水生家一趟,这孩子就和阿井打得火热,他俩第一次见面宝云就把阿井双手举了起来,骑在他的肩膀上,玩得不亦乐乎。

    水生一家六口,在海边生活虽然拮据,两口子勤勤恳恳操劳,一日三餐倒还供得上,夜里抱团取暖,总算是有个归处。大抵是六月份,夏天刚来,水生媳妇患了痢疾,一天到晚地屙血,上吐下泻,全身冒汗。水生搁了生计,手头的事都放了下来,一心一意照顾媳妇,早起去药铺买药,一副药便要去了全家一个月的开销,水生早已发愁,面上却忍着不说,四个孩子尚不懂事,见家里许久没吃肉便蹲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水生当下一咬牙,一股子气冲上脑门,走过去提起四个孩子的衣领一人扇了一个大耳光。“肉......你们想吃肉!你们...你们是想吃老子的肉!”几个孩子当下便懵了,哪里还敢吱声。水生抱着头,红了眼睛,脑袋重重往木门上撞,这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水生回过头,原是他媳妇撑着拐杖出来了,见他发狂,受了惊吓栽倒在地。

    “旭芬——”水生大叱一声,几步飞奔到她身边,扶着她硬邦邦的双肩,“你出来干么子呦!你给我好好躺着!”

    水生媳妇摇着头,大口喘着气,沾满眼屎黏糊糊的眼眶上凝结了大坨的泪,糊满了通红的眼角,却怎么也滴不下来,她急得比划手势,一边抽着气道:“是我拖累你了......好水生...你莫怪孩子们......”

    水生跪在地上,一张脸已涨成了猪肝色,他紧扣着媳妇的肩胛骨,牙齿嘎吱作响,从那缺了一颗门牙的洞里挤出几个字来:“不怪,我谁也不怪。”

    水生终于是无路可走,写了一封信向我借钱,我看完信,二话不说就拿出了五十大洋,尽管我自己手头并不宽裕,为此还挨了自家媳妇一顿臭骂。水生我是下定决心要帮的,不论我们儿时的情分,单就是大伯临终前对我的嘱托,我也不可推辞。大伯同水生他爹也是幼时好友,长大了后即便有了不可跨越的隔阂,大伯也是时刻记挂着他的,大伯卧床不起的那一段日子,常常把我叫到跟前,同我讲了许多他和水生他爹小时候一起游玩的趣事。

    那是多么童真的一段岁月啊!我听大伯讲起那无穷的新奇事,一颗心竟也跟着飘飘然了,这使我想起了水生,年幼时我带着水生在院子里踢毽子,掏鸟蛋,水生带着我去海边捡贝壳,在沙滩上打滚,这是多么遥远又仿佛只在昨日发生的事啊!大伯握着我的手,眼里有了泪花,“宏儿,大伯走了以后,你多帮衬着水生,不要生了嫌隙!”

    大伯的话如在耳边,我拉着宝云的手,脚下生风,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我已经不年轻了,跑了一会儿就觉得喘不上气,宝云却是越来越有精神,脸上欢欣雀跃的神情任是北风也吹不散。

    “爹爹,我们要见到阿井了嘛!”

    “对,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好唉!爹爹,水生伯伯会来接我们吗?”

    “会的。”

    我不作他想地应了宝云的话,这时却不由得踌躇起来。事实上,这次到访,我并没有事先通知水生,我想,水生怕是不愿意见到我的。是了,那五十大洋,水生到底还给了我。水生没有等到我的救助,先等来的,反是他媳妇投河的消息。

    那一日,水生照常去药铺买药,回来以后却不见他媳妇的踪影。饭桌上摆放着一枚玉镯,那是他媳妇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她平日里千般呵护,除了结婚那日,再也不曾戴过。水生整个人趴在桌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枚玉镯,嘴里呜呜咽咽喊着他媳妇的名字。几个孩子坐在凳腿上,那天一直没有吃上饭。

    水生冲了出去,第二天夜里才回来,怀里抱着一具浮肿的尸体,衣服叫人扒了去,赤裸的身体已变成了青紫色。最小的阿井认出了那张肿胀的猪头脸正是自己的母亲,从凳腿上跌下,率先哭了出来。

    想到这件事,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心里堆满了愧疚。水生他,究竟是怨了我。不然,我自那给他写了那么多信,何以一封回信都收不到。

    到了海边,风愈发大了,将我的帽檐吹到了十几米开外。宝云倚在我身后躲风,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水生的家,敲门却没有人应。我的眼皮这时乱跳了起来,心中的不安迫使我做了决定——我用力撞开了这扇不算牢固的木门。

    一入眼,便看到了阿井,这孩子满脸灰尘坐在地上,瘦得已经不成人样。我在诧异间止步不前,宝云早已冲了过去,他抱着阿井,狠狠亲了几口他灰扑扑的脸蛋,开心地合不拢嘴,“阿井,我是你宝哥哥,还记得我吗?”阿井被他抱着,傻乎乎地笑,“宝哥哥,饿......宝哥哥,饿......”阿井一直重复这几个字,宝云乐坏了,抱着阿井转了好几圈,“宝哥哥不饿,宝哥哥吃饱了才上的路!”

    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刮来,屋子里几乎已经什么都不剩,墙壁上黑漆漆的一片,空气里隐约还能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我不断用眼睛搜寻着水生的身影,直到身后忽而响起一阵蠕动声,我刚想转身,却听得两个微不可闻的字眼从身后传来,“老爷......”

    我着实打了一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呼气吸气三次过后,才把僵硬的身体扭了过来。眼前却是空无一物,我张了张嘴,这时瞥见了门槛左边的角缝里有一片黑青色的衣角,风一吹,就落满了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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