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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 寻找张一 :01

长篇 | 寻找张一 :01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3-04-04 21:45 被阅读0次

    我的高祖母出现在那个高坡上,人群开始和树叶一样晃动,发出一阵声响。高祖母坐在车顶上,随着车身的摇晃微微晃动,就好像汽车里面的摆件一样。起初是看不到这种颤动的,因为距离太远。虽然他们早就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过,可实际看到的时候,还是死死盯着缓缓移动的车子。车子越来越近,他们就越来越看到高祖母的晃动,同时听到木板受到挤压的嘎吱声。他们看到高祖母低着头睡着了,好像这种嘎吱声是一种催眠曲。她的头左右晃动,又上下一顿一顿。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没有睡着,而是不由自主地抖动。她干瘪的下巴也在上下晃动,好像她一直在嚼什么的东西,嚼得津津有味。车子经过他们的时候,遮蔽了太阳。他们感到一阵荫凉。他们看着涂了几遍又掉了更多遍漆的窗棂和柱子。他们还看到车子顶层四周拉着线,线上吊着的咸鱼干、风干鸡、豆角、干青菜和香肠,下面一层晾着几件衬衫和内裤袜子,风钻进去又出来,衬衫飘荡着,挥手和人们告别。他们又看着高祖母微微晃动着的身影嵌在越来越远的天空。他们从报纸上知道这个罹患帕金森综合症的女人叫做陆小小,一百年前就坐着这辆车自东往西,从一个叫阳谷的地方发出,寻找一个叫张一的男人。

    高祖母高高地坐在车上,她的身体在微微晃动。她的嘴巴也在微微晃动。日久天长这三者的频率就好像牛顿摆一样一致。她沉浸在这种摆动中,就好像在空间中挖了一个和自己身形一样的坑,把自己好好地嵌进去。无论晴天雨天阴天刮风下雪打雷她都像躲在地洞中的鼹鼠一样安逸。最初把她从摆动中唤起的还不是那种味道,而是一阵声音。不是那一阵响亮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钟声——而是其它的一种低沉的声音,一种自己期盼了又遗忘了很久的声音。她抬起头(她的头依旧晃动着)寻找,看到一片红色的屋顶,一群鸽子在远方徘徊起落。在那片红色屋顶里穿梭了一阵之后,她才明白那些鸟不是鸽子,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潮腻腻的味道,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大海的味道。她摇了摇手边的绳子,车子发出一阵铃声停了下来,她问这是哪里,其实不用问她就知道了。一个声音回答说:

    “伊斯坦布尔。”

    她一时间不再摆动,好像抛弃了一个恶习。潮腻腻的味道夹杂着鱼腥味窜入她的鼻子,她又摆动起来。这次摆动起来就再也没停下来过,直到天黑后死亡带走了她。她那时躺在车子的最底层。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绾成一个髻子,用塑料发卡夹住。她穿着一件青色的夹袄,葱绿的裙子。她躺在车子的松木地板上,一百年前她就这样躺着。她躺着,黑色阴影罩着她。她的眼睑也罩着曾经明亮的眼珠。她的双手交叉着,手里什么都没有握着。三天里人们来瞻仰她,没多久,她的两边就摆满了黄色的菊花。花瓣在空气里变得纤弱轻薄,如果去闻一下的话,会发现它也浸染了潮腻腻的味道。黄昏的时候,人们的眼睛被黑暗闪了一下,身边就多了一个年轻人。在黑暗中他们看不到他的样子。他过来抱起了高祖母,就好像抱着睡着的婴儿。他轻轻把它放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那东西打了一个响鼻,他们才知道那是一匹马。它的红色和夜色混在了一起。少年就跨上马。马蹄得得消失在街角。他给人们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白色的模糊的背影,以及灰扑扑的车子。

    我的三爷爷后来回想起高祖母摇铃的时候,正是一个清晨。他从蛋壳里面就感受到了寒冷。正是那串铃声使得他清醒过来。他已经几十年都没听过铃声了。他第一次听到这个铃声的时候,没有这么急促,而且那时候车子的四角都有铃铛,风大的时候就会吹响。他就是通过铃声才认识风的。那时他在娘胎里,听到这个清脆的响声,然后才知道把它们拨动的是风,他感到寒冷,哆嗦了一下,他娘就摸着肚子说不怕不怕娘护着你呢。他才感到害怕,怕风。他知道夜也是和风一样的,它们都是冷的。他知道也有些东西是热的。热的是娘的手,娘的肚子。还有静,静的是沙沙声,那是他爹在雕刻木像。他听到他爹拿着刀慢慢刮过木头,木头就发出沙沙声。他爹死了之后,这种声音就消失了,只有春天的时候毛毛雨滴在柔软的浮土上是这样的。闹得声音也是有的。他大爷骑马从远方归来,往车辕上一坐,大笑起来。他大爷和太阳一样,白天出现夜晚消失。每次归来,身上都有一种欢嚣残留,就好像火焰撤去,铁板上的肉还在滋滋作响。他大爷死了之后,这种声音就消失了。再往后,他就不再感觉到安静和热闹。他开始感觉震动。他感到他祖母在车顶上晃。祖母一边空嚼着下巴一边晃动,他就是在这样的晃动中睡着,仿佛这晃动的是摇篮曲。他醒过来,就听到儿子在回复他祖母,然后他就感受不到晃动了。这种寂静反而像一声宏大辽远的呼喊,让他彻底醒了过来。他在蛋壳里竖起耳朵听着,才明白这呼喊来自他祖母。然后他祖母又晃动起来,但这样的晃动不再和车子一致,他祖母终于老得好像赶不上车子的拍子。他记得高祖母在许多年前的一天爬上顶层,她原本是去摘腌渍的干青菜的,可从此她就没下来。不管刮风下雨她就坐在上面,雨水和尘土扑在她脸上就好像扑在路边的地藏菩萨石像上一样。她在上面吃饭排泄,她的尿桶每天晚上都会顺着绳子滑下来。她的尿没有老年人的骚气,如果你把它倒在地上,它慢慢地就会渗到土里,就好像它回到了该回去的地方。煮粥的火堆加上柴,在夜晚噼啪作响。火堆照不到她的脸。她的脸隐在黑暗里。我们也看不到她是不是在晃动。但只要天明第一束阳光照过来的时候,就能看到她在晃动着,就好像被阳光叫醒的鸟,抖抖翅膀,好像在催促车子走动。

    高祖母第一次坐上这个车的时候,车前面只有一匹白色的马。她从马厩里牵出它的时候,马还在冬日的午后昏昏欲睡。它看着女主人把辔头给它带上,把马轭给它套上,把车辕给它架上,它还以为女主人要带它进城看戏。女主人是爱看戏的。她在看戏的时候还喜欢带上一瓮子的话梅。她就坐在位子上用牙把话梅肉完全剔完,用舌头嘬完话梅的汁水,然后把核吐在张一的手里。张一盯着那些核。它们都带着她的温度、湿润和光滑。张一等到双手满了,就捧着跑到外面把核扔掉。他会从中嘬一颗重新塞进嘴里,话梅的滋味就会在他嘴里绵延起来。晚上的时候,张一躺在床上,陆小小爬上来。她的嘴巴还带着话梅的香味。张一感觉自己也化成了一颗话梅。白马静静地站在夜里,它看到橘色的灯光融进黑暗中,像奶倒进了红茶里。它喝过这种加了盐巴的饮料。它现在想到这个味道还会舔舔鼻子。它也会舔女主人的手。她的手也有这样的味道。那双手会顺着自己脸从上往下一遍遍地抚摸。她的眼睛凑过来。它能看到它们里面有自己。自己在它们眼睛里也是明亮的。然后她的脸就贴在了自己脸上。它就看不到她的脸了。它感到她的脸上有一种液体流到它脸上。那是一种更为温暖的东西。它们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也很温暖,甚至是滚烫的。它拉着车子往往南走(那是县城的方向),可是女主人的鞭影让它往西。它迷惑地转了向。它在拉车的时候,还在想着那种液体。风夹着土向它脸上扑来,它的睫毛把它们挡在外面。雨水从它的头顶泼下,钻到它皮毛里面撒泼。它甩一甩头,把它们扔在一边。它迷惑不解,不知道要跑向何方,不知道跑到什么时候为止。它的蹄子在地上发出得得的声响。车子四角的铃铛在空中撒着无形的花朵。路两旁的麦子也迷惑地看着一路向西的马和陆小小。它们分蘖,日夜不停喝水,抽穗灌浆,颗粒饱满,好像奶水充盈的乳房。陆小小的肚子也大了起来。她坐在一张红色的毯子上面,这张红毯之前铺在一个宽大的炕上。那是一个温暖的炕。她和张一在上面打滚。红色毛毯吸收了他们的毛发、体味、汗水以及快乐。它在下雪天的时候,也是红艳艳的。她坐在毯子上,看着窗外张一在和一个后生说了句话,他的声音非常轻,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摸着毛毯细细的绒毛,它们非常柔软,一片雪花从张一的衣角飘扬起来,落在毯子上。绒毛把雪花簇拥着,一口一口吃掉了。现在只有尘土和雨水,绒毛不想吃它们。绒毛变得坚硬,它的红色也变得浑浊。陆小小的衣服也变得浑浊,白马也变得浑浊。白马交替迈着它的步伐,轮子碾过泥泞或干燥,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夜晚车辕和马轭从它身上卸下,它站在旅店或者农家的棚子里,它又想起在远方的马棚里。那时它和同伴在一起。春天的时候,它驮着女主人,红马驮着张一,它们两个奔跑在暖和的风里。郊外的草地淹没了它们的蹄子,它们就站在草丛里。女主人和张一躺在不远处。它支楞起耳朵,听到两个人压着草丛,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就像两个虫子在荫凉的草底窃窃私语。它拽了一些草在嘴里嚼着。青草发出一阵绿色的香气。天气热了,女主人和张一就把它们牵到河里刷洗。它的四肢泡在清凉的水里,头上的热气被一瓢河水赶走了。它的鬃毛都被张一拿着女主人的手一根根刷过。女主人现在在那座顶上竖着十字的房子里,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灯火。它的旁边也没有红马。它在棚子里嚼着麦秸和豆子。它开始无比怀念这些事情。半月从树枝乱糟糟的叶子顶上冒出来,在它睫毛上闪了一下,它在黑暗中嗅到了女主人的气息。那气息慢慢围上了它的脖子。从它的额毛一直到滑到鼻孔。它在炎热的夏夜,又感到了那种滚烫的液体。它喷了一下鼻子。女主人一抖,倚着马槽坐在地上。它突然感觉到害怕,开始倒腾蹄子。房子里一个灯盏醒了,急匆匆穿行过来,跟着一个围着头巾满是皱纹的脸。灯盏往地下一照,它看到女主人闭着眼睛。皱纹口里喃喃说着什么,手在胸前划了划,就去扶女主人。女主人动了一动仍旧坐在那里。灯盏只能召见那么一小块地方,四周是浓浓的黑暗。它只能在黑暗中喷着鼻子。黑暗骚动着,摇晃着,一声啼哭惊醒了树木。树木晃动起来,搅得天空也慢慢醒了,黑色变成灰色。又一声啼哭也喊了起来。灰色给吓跑了,一阵橘红色的光从远方长途跋涉,停在了两个舞动着双手的生物身上。它们被粗布裹起来,并排放在了女主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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