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晚上回到家,是从另一个城市过来的岳母做的饭。她做的菜,跟老婆大人的一样,偏咸。
我们三人沉默地吃着饭,偶尔有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我听到从自己的口腔发出把青菜碾碎的沙沙声。
“皓子,上次跟你商量买车的事,妈说可以赞助我们一部分,你看怎么样?”老婆大人突然说。
我筷子迟疑了一下,瞥见岳母神情自若。
“这种事怎么能要妈帮忙……”我低头扒饭,含糊地说。
一下子大家都又恢复沉默,仿佛刚才没人说过话。我默默地夹前面的一盘青菜。
“皓子,我看你们过得好我才能放心啊……”岳母终于说道。
“我去看看女儿……”我连忙起身,走进女儿的房间。
女儿依然在甜美的梦乡中,我弯下身子,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嘴唇,愈发觉得仿佛看着老婆大人,不由得移开视线。心里渺茫地好似有一个声音,我试图听清那个声音,急急地追上去,却又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于是非常失落。
周围很安静,安静到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我是应该马上出去加入老婆与岳母之中,还是就呆在女儿的房间什么都不做。好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秋风吹进房间里,我起身关了窗,走了出去。
晚上睡觉,我依然很沉默。我曾想过要不要像平日那样说点俏皮话逗老婆开心,但我因为身体中那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而心烦意乱,情绪低落,只好就这样睡下去。
黑暗中,老婆的呼吸声轻轻的,我一下就捕捉到,她身上的气息依旧熟悉,我却没有面向她。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你就那么不想买车。”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问句还是叹句,含糊地“嗯”了一声。
“买了车你上班也方便,以后带女儿去哪里都方便,况且我妈还可以赞助我们……”
我听不下去,只好说:“买车可以,别找你妈拿钱。”
“真的可以?”她听我这么说,语气明显高兴许多。
“我的卡在你那里不是吗?”我用委屈的语气说。
“好老公!”老婆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得此嘉奖,夫复何求?
第二天清晨,就听到老婆和岳母在商量车号的问题, 我在洗漱间刮胡子,把水开到最大,哗啦啦地洗脸。等我抬起头,看到自己一张刻板的脸映在镜子里,眉眼乖顺,我试着扯扯自己的嘴角,觉得非常丑陋,又开水洗脸。
换了西服,出了门,照例又往地铁站走去。身边像我一样的上班族不胜其数。我在拥挤的车厢里拿出手机,翻查着联系人,名字停留在他的上面,然后又把手机放回包里。
这一次,难道又要撒谎吗?
高中最后一场乐队演出非常成功。
聚光灯从头顶打下来,把我的吉他照得闪闪发亮。我在后台空手练指法,瞥见他静静地站在我前方。
张照依然是长长的刘海,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加牛仔裤,作为乐手的确不够炫酷,然而我自己也把引以为傲的菠萝发型铲掉了,换了平头。
他双手紧握在身侧,表情凝重。
我知道他在紧张,走过去拍他肩膀。
“没事的,就像平时练习的那样。”
“不就是一首歌。”他好强地说。
“阿照……”我叫他。
“嗯?”
我想了想,还是说:“没什么,上台吧。”
我率先上了台,他跟在我身后,即将走上舞台,我回过身,朝他举起拳头伸过去。
他愣了一下,样子呆呆的,亦伸手碰了碰我的拳头。
我们一直有默契。
我笑了,抬腿上了舞台,一瞬间声浪向我们涌过来,我身体中亢奋的细胞一个一个被激活了。
攒动的人头,热烈的呼喊,炙热的灯光,话筒立在中央。
我舞动手指,旋律就流淌出来。仿佛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终于流畅起来,从头到尾,音乐在我的呼吸中穿梭,血液中激荡。
这时我听到他熟悉的琴声亦加入了旋律中,不知为何,心猛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胸口,开始咚咚咚地敲着心脏,我更加兴奋起来。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他就站在我的右后方。是紧张呢?还是像平日那样面瘫呢?或者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猜想着,裂开嘴笑了出来。
舞台下,我一眼就看到了如今的老婆大人,那时候她是个活泼可爱的短发女孩,我好像终于可以在她面前帅气了一把,所以朝她那边弹了一段solo,整个人得意到要起飞。
我从没有那么自由,那么幸福,我喜欢的女孩,我最好的朋友,我热爱的音乐,我热烈的青春,直到现在我的耳畔还经常会响起那段旋律,那些欢呼声,还有,他的琴声。
那次演出异常成功,我因此也名声大噪,一时成为大家的焦点。演出结束后,有几个女生都跑到后台送花,我却追出去成功约到了老婆大人。
回后台时,我还哼着刚才的歌,看到他在收拾琴。我走过去。
“阿照,你今天发挥超常!”我这样说。
他眼睛却还没看我,继续手里的动作,我等待他的回复,也许,经过了今晚,他能感受到一丝玩音乐的快乐吧,我这样期待着。
等他把琴收好,才抬头看定我。
“表演结束了,乐队我就不来了。”
“留下来吧!”我仍然不放弃。
他提起琴就走。
“阿照!”我按住他的琴。
他缓缓地回过头,隔着长长的刘海,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表情,那是比哭泣时更奇怪的表情,我愣住了,他为什么——这样?
“说好的,一首歌。”他平静地说。
我的手像触电一般不由得松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彼时一起排练的情景,一起上台演出的快乐,突然变得渺茫。
我有些恼火,原本只是想暂时找个人练一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习惯了他的琴声配合我的吉他,习惯了他沉默寡言又傻里傻气的样子,如今,他告别我的乐队,我们之间真的只有一首歌吗?
但我又能说什么……
他的心从不在乐队上,甚至不在音乐里。
我知道他态度坚决,再说无益。
他什么都不再说,提着琴走了。
我用目光追寻他离开的背影,似乎十分孤独,那种孤独是任何人也无法进入的孤独,我到底,走不进他的世界。
鼓手莫超走过来:“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是啊……”我若有所思,很快道:“勉强没意思。”我故作轻松地说,“反正这次演出也是最后一次,也顺利约到了她。”
“是哦,收获不小嘛!”莫超阴阳怪气。
我笑笑。
却没有说,高中最后一次演出,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伙伴,也失去了所有来自音乐的感动。
至此,我把我的音乐遗失了。
七
秋雨下得清冷,好像一颗停在眼角变凉的眼泪。我随着庞大的人群从地铁站出来,心想,如果有了车,是真的不用再挤地铁了吧?
然而……
我撑开伞,从包里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会微信,同事群为下一次聚餐谁买单聊得热火朝天,家人群一直在跟老婆传授育儿经验,朋友圈里人们把生活像一碟一碟菜摆出来展示,有的都已经发臭不堪。张照从来没有朋友圈,也没有任何信息,但我经常翻出他的名字,犹豫着要说什么。
好像此刻,我能用一个什么理由叫他出来呢?
不能像上次一样请他帮忙了,那一起吃个饭总是可以吧?然而………
我像被人拍了拍脑袋,把手机放回包里,漫无目的地走在下班的路上。
天气越来越凉。如果有了车,就不必风吹雨打的吧。我的目光集中在路上行驶的车子上,要买什么品牌好呢?听说丰田不错,省油。或者大众也好,开车去也不会没面子,但是……也许老婆和岳母早就有了决定,买什么都无所谓吧……
思绪一直飘荡,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微笑着也道了歉,我不知道原来我是个这么友好的人吗?是的,在公司里,大家都说我脾气好,人缘好,工作能力强,然而,我不过小人物一个,养家糊口,又有什么特别的呢?雨声越来越大,我想的也越来越乱,天也渐渐黑下来,路面映照黄色的路灯,我更无法分清此刻到底是走在哪里呢?
猛地抬起头,发现这个地方非常陌生,周围都是高楼,将我的目光困在里面。
在与张照告别的门口。
我歪着头,苦笑着把一整晚想要说的话都缩成一句:“我快要窒息死了。”
他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回答:“你以为当爸爸那么轻松?”
我撑不住沉重的脑袋,搭在他肩膀上。
“真的。”我闷声说。
他沉默良久,我不知他是否听懂我话中的意思,只是缓缓地沉声道:“那要不要人工呼吸一下?”
我抬起头,连他开玩笑的表情都来不及看,伸手就在他肩上锤了一下,“恶心!”
这时我看到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去。
我凝视他离去的背影,十年过去,与当年离开我的乐队一模一样。
我现在站在这如同牢笼一般的高楼大厦之中,仿佛被人捂住了鼻子和嘴,窒息的感觉从大脑传来,我握紧雨伞,飞快地想逃离。
一路埋头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想离开,只是想要一点氧气,好让我能够坚持下去,做一个正常人。
“哈……哈……哈……”
我停在一家店门口,还没看清在哪里,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好久没见你来了。”
我抬起头,晃了一眼,是从前常去的琴行。
一时间,我只觉得头痛欲裂。
“进来玩玩吗?最近新来了一把琴,绝对让你惊喜。”
我说不出话,呼吸颤抖,还是被那人拉进店里。
一把把吉他,如同一条条咸鱼整齐排列,林立如同凶器。我仿若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从鼻腔涌入胃里,一时间翻腾倒海。
“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想赶快离开这里。
“怎么了?”来人问。
我抬起头,不知从何说起,一如对着所有人,对着自己,对着满屋子的吉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他们常常说我妙语连珠,然而,却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我只是喜欢取巧,哪条路走的人多,那条路看起来轻松,我自然就紧跟上去,哪里的鲜花开得好,我自然就流连忘返。
然而,然而,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你脸色很不好啊……”琴行的老板跟我很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玩音乐,做琴行。
“吉他,不弹了。”我这么说,心里想起张照说“我早就忘了音乐是什么”,当时还觉得惋惜,甚至对自己有一种庆幸,但不断去回忆从前,我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其实我早已把音乐遗失。
“放得下吗?”老板问。
我几乎用哀伤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他不要再说。
“又来了你,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不弹,还不是照样每周都来,酒吧也玩得好好的,怎么?你老婆不让你玩?”老板絮絮叨叨。
“真的不弹了,太忙。”我回应道。
老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转身把吉他交给我。
我的手还沾着雨水,挂在门口的伞滴着水,有人在试琴,拨弦一声一声,我看向那人,是个染着黄发的男孩子。
我握住琴,老板笑笑走开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它就抚摸着琴弦,它错落有致,它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
我在弹奏旋律吗?我不知道,只是我的手指它看起来困惑又自在,自在又困惑,它徘徊在六根弦之中,却做不到六根清净,它只能飞快地飞快地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说出来。
我猛地放下琴,抬起头,看到黄头发的男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技术不错啊,玩乐队吗?”他开口。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我弹得好吗……
“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们是刚毕业的大……”他絮絮叨叨地自我介绍,然后我什么也听不进。
“这是我们工作室的联系方式,如果感兴趣……”他这么说,然后走了。
我愣了一会,放下吉他,走向门口。
“陈铭皓。”
我回过头来,是老板叫我。
“琴,怎么样?”他微微笑。
我喉头滑动,开口:“好……琴……”
说着拿起雨伞出了门。
八
周五酒吧的live一如平常。
不同的是,张照来了。身边带着一个长发的女生,她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使一身西装的他莫名地有了一种男子气概。原来,他身边一旦站了女生,就变得极为耀眼。
我走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我就觉得你会来,果然来了。”我本来还想加一句“而且还带女朋友来了”,但忍住。
他整理西装,把我的手推下来,我握紧掌心。
“女朋友?”我问,还是说出了口。
他却没有回答,暧昧的模样是我不曾见过的。他也开始交女朋友了,而我……为何还停滞不前?
我回身,上了台。
舞台小小的,却有我爱的音乐,我爱的吉他,舞台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视线相交。
“下面这首歌送给我最好的朋友张照。”我如是说,手开始拨动琴弦。
旋律响起,是《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那首我们一起排练的歌。回响在十年后的舞台上。
阿照,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只陪我练一首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不再热爱音乐。但是你知道,我也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明白我想要什么,音乐对我意味着什么……生活陷在困顿与麻木之中,我试图寻找更轻松更体面的活法,却无可适从地变得更疲惫更狼狈,人生的出口到底在哪里,人生到底有没有出口?阿照,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感受呢?在这首歌里,你的目光是否一如当年笔直地抵达我的心里呢?
灯光暗下来,我低下头。眼角淌下眼泪。
回到后台。
“陈铭皓,这些纸你还要不要?”
我看到之前扔在角落的自己写的曲子,连忙答:“别扔我的,我出去一下。”
我想问他,我想问他。
“阿照。”
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坐坐?”我问,心里有很多话想告诉他。
“不了。”他回绝道。
我突然意识到他身边还有个女生,他们是在约会中。一时间我只僵硬地问:“刚才怎么样。”
“很享受。”
然而,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他听我唱歌的样子也并不享受,难道真的找不回对音乐的感动了吗?我泄气极了。揭穿他:“可是你的眼神并没有很享受的感觉。”
他有些尴尬,“不必那么较真吧?”
他知道我跟他说话是认真的,我一直期待他能了解我的歌声,了解我的音乐,了解我的心情。
但……
我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那不打扰你们约会,走了。”
大概没人会明白吧。即使是十年的好朋友,也未必懂得,我们,已经失去默契。我沮丧地想。
“陈铭皓!”
我的名字在夜色中一如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刷地一下猎猎作响。
我正要回头,背上却一个重量压下来,下意识地稳住身体,还未回头,我就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喂,你干嘛?”他此刻正骑在我背上,双手缠住我的脖子。
“你不是要背我吗?”
“我什么时……”我刚想恼火地反驳,却一下对上他的眼睛。明亮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仿若琥珀一般透明美丽,过去的往事一下翻涌上来。我们排练,我们打架,我们演出,我们离别,我们重逢。
他依然,是当初的张照。
这一发现,让我几近落泪。
我试图开口告诉他我的决定,却听到他在耳边用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
陈铭皓。再见。
九
回到家里,我在岳母和老婆决定买什么车的讨论声中,平静而坚定地表达。
我要辞职,组乐队。
(前部《梦醒曲》,未完待下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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