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在做同一个梦:一匹强壮的白马,蜷缩在硕大地网兜里,吊在半空中。四周只有灰蒙蒙的雾。
这是我在精神病院的第三天,因为我试图淹死一个少年,他一次次地把流浪猫扔进水里令我起了杀心。他的父母谅解了,甚至有些怨我下手太轻。我觉得他们病了,医生也觉得我病了。于是,我被强行抓去住院。
我的病房在三楼,四层的住院部像金字塔一样,病情最重的住四楼。三楼和四楼的楼梯间隔着好几层铁栅栏门,他们是唯一不能自由活动的患者。我时常上去看他们,和下面三层截然相反,他们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住院部游荡。患者大部分是抑郁症和躁郁症,没人把我当回事,这种感觉真好。室内充满了野兽毛皮和尿液的味道,也可能没有。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身体长出了被毛和爪牙。这就是精神病院最神奇的地方,做一个疯子才是正常的。它给人一种病态的自由,自由让人疯狂,疯狂令人愉悦。当我写了出门条离开医院,我又变成了束手束脚的普通人,可能这就是我没住四楼的原因。我坐在医院门口抽烟,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精神病,他们看起来都很正常。可能所有人都有问题,大部分人不住院的原因是拒绝承认。
老马是拒绝承认却又在住院的人,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被炮弹轰坏了脑子。当被确诊为创伤应激障碍时,他很狂躁。他老马何等勇猛,怎么会被吓出病来?
“这个医院就是骗钱,我还是想做开颅手术。”
“开颅多危险,吃吃药睡一觉多好?”
“我根本没有什么障碍!我就是脑子里有东西,所以声音一大就头疼。”
“有病得治,不能乱吃药对吧?”老马的神情很认真,他是真的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没有反驳,和精神病人辩论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会坚持自己所想,并有一套完整的歪理,无懈可击。
但很不巧,我也是精神病,也有自己的歪理。我开始频繁和他交流,试着把他绕进去。我为自己做出治愈他的决定而感到骄傲,现在想来真是荒诞。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有天他输入了只有医院知道的密码,乘坐电梯带我绕过四楼到了天台,那是他的秘密基地。我们俯瞰前来就诊的患者,其中有不少表现的十分疯狂。感觉医院该为他们立刻加建五楼,用厚重的防盗大铁门封上。当然,他们最后都会住在二楼和三楼,无一例外。
“叔,你说四楼都是什么人?”
“没人要的人,可怜啊。”
“但他们看起来很快乐。”
“无牵无挂当然快乐。”
“那你还说他们可怜。”
“所以老子没在四楼嘛!”老马说完,边走边发出爽朗的笑声。环顾四周后,从杂物堆里刨出一个水烟筒,咕嘟咕嘟的抽起来。
“人啊,永远都要找敌人。动荡年代拿枪指着你的才是敌人,和平年代啊,不小心碰着你的都是敌人。”
“你们这些小孩,也知道家人不是敌人。但你们能怎么办,确实是疼嘛!就发疯吓他们,也是对敌人的方式。”
“我们那时候不想这些,是真有拿枪指着我们的敌人啊!真会死的!”
“不过这个时代是真的吵,比他妈战场都吵,战场大部分时候是没声音的。现在呢,人人举目皆敌,但这些所谓敌人算什么威胁。”
是啊!这个被“内卷”裹挟的大环境,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我们对他人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好像做任何事都会有强烈反对的声音。人们是彼此的敌人,在这个没有硝烟的年代,穿梭着比子弹更密集的恶意。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能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出院的前一天,我蹲在铁栅栏前看四楼的患者。他们还是那么快乐,我也变快乐了。这里和楼下不同,没有野兽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潮湿的气息,他们像一个高纬度的整体,在温和平静地呼吸。
我又和老马上了天台,他表现得很轻松,但眼里的不舍被风吹了出来。
“其实我有做手术的钱,但我想留着。”
“留着做什么呢?”
“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坐热气球去意大利。”
“为什么是热气球?”
“热气球高啊,又很安静。它就慢慢的飘,底下的人就跟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你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人都变成蚂蚁了,你也是蚂蚁。”
之后我再没见过老马,但又做了那个梦。这次有了变化:云消雾散,满眼都是清澈的蓝。吊着马的网兜倒转过来,变成了热气球。
我看不到人,我和蚂蚁一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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