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山间飒爽清凉的空气让我忘却了昨夜晚上的吼声。村长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我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他就带着我到村子东边的养羊场参观。“这个养羊场是我们全村人的希望，有了这些羊，我们就有钱了。”村长快步走在前头。
我点点头，跟在村长后面。村子的东边有一个小土丘，养羊场就建在上头，这个养羊场说是养羊场，其实也就是一间小的厂棚房而已。数十只羊被关在一个小的围栏里，羊和羊的身体摩擦着，低沉的嘶吼声不间断地响着。呆在这么拥挤的环境中，简直要窒息了，我这么想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能弄个大点的围栏吗？”我问村长。
“没那个钱啊。”村长耸耸肩，“光是买下这批羊，就花了不少钱了。”
我们的出现引起了这些羊的注意，其中有两只羊朝我们冲了过来，直直的撞在了木制围栏上，把围栏撞的砰砰响。“去，去！”村长拿起身边的长棍，不停地击打这两头羊，这两头羊被打翻在地，无力对抗，只得哀嚎着，一瘸一拐地缩回羊群之中。“没事，看来是两只幼崽，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多打几下就老实了。”村长看着我脸上惊愕的表情，急忙向我解释。
我们刚刚走进养羊场，就看到一群人堆在门口，争吵的声音此起彼伏。“怎么回事？”村长急急地跑到人群之中，我也跟在他的后面，想要一探究竟。
就见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正在对峙着，那老头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脊背也略微佝偻着，但是他手中拿着一根和他差不多高的长杖，所以在气势上完全不输给那个年轻人。两个人用当地的满蒙方言在争吵着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就在这时，村长走到两人中间，拉开了两人。
“冈卓力格，怎么又是你。你怎么不管好你的羊，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村长眯着眼睛，语气极不友善。
“巴雅尔，我到这里来是来买三头羊的。”冈卓力格说着，从口袋中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你看，钱都在这里，但是你们死活不卖给我，是什么意思？“
“冈卓力格，你也知道这批羊是我们全村人集资，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还捐了不少钱呢！现在就要你三头羊，又怎么了嘛！”冈卓力格说着，拿手中的长杖拄了拄地面。
“冈卓力格，说句不好听的话，把羊卖给你，就相当于我们损失了三头羊。”
“什么叫损失？！”冈卓力格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我只是养羊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而已。”
“冈卓力格，这年头已经没人放牧了，你那几头羊年年走失不说，还把村边的草都快啃光了，你还好意思问我要羊？”
“巴雅尔，你别胡乱说话，我那几头羊就算几百年也啃不完这么多草，它们的情况我全一清二楚。”冈卓力格说着，挥了挥手上的长杖，“卖不卖羊，你说吧。你要是不卖，我今天就呆在这里不挪窝！”
也许是因为我在的缘故，村长也不好发脾气，只得说：“成吧，就当我们损失了三头羊呗。”说着，就让几个村民去牵羊，不一会，牵出了三头看上去最羸弱的羊。
“好好养，别养死喽。”村长恶狠狠地对冈卓力格说。
冈卓力格倒是丝毫不在意。他摸了摸这三只羊，蹲下身子，轻轻用手抚摸着它们的背，就赶着它们悠哉游哉地离开了。
“他是谁？”等人群散的差不多了，我走上前去问村长。
“他叫冈卓力格，以前土财主的儿子，打土豪时他家的地都分了，只有村子最南边一块荒地留给了他，他就在那边放起羊来，听说他们家以前也是靠放羊富起来的，不过现在这年头谁还放羊啊，他大概就是你说的‘牧羊人’。”村长咳嗽了两下，又接着说：“这个人无儿无女，就只有羊陪着他，我估计他大概把羊看的比人还亲。算了，不提他了，还是带你看看我们的羊场吧。”
村长便带着我绕着羊场走了一圈，我粗粗数了一下，这边的羊大概有五十来头，有四个围栏把羊场分成了五个区域，只有一条看上去肮脏无比的饮水槽穿过这五块区域，上游的羊儿们最容易喝到水，而下游的羊儿们喝水比较困难了，它们全部聚集在水槽边，眼巴巴地盼望着能流下一两股清泉，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槽。
“为什么不建多一点水槽？”我问这个问题的同时已经猜到了村长的答案。
“还是没钱啊。等到羊场赚了钱，自然会建很多很多的水渠。”村长向我保证着。
接着，村长又带我去了羊圈后面的仓库——一栋破旧的矮房，房内尽是潮湿的霉味，在这里贮藏着羊儿所需的草。“我们这边的草都是从外头运过来的，新鲜的牧草，价格老贵了。”村长指着仓库内一些装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说。
“这些草，够羊儿们吃几天的？”我问。
“至少一个月。”村长得意地说。
我看着仓库里这些草，怎么也觉得有点少。“真的能够羊儿们吃一个月的吗？”
“必须这样，我们这里交通不便，加上牧草的价格又贵，一个月我们只能提供这些牧草了。”村长无奈地说。
“那这些羊能吃得饱吗？”
“我们平时都吃不饱了，哪里管得到它们吃的吃不饱？”村长有点恶狠狠的说着。
虽然理是这个理，但是我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你一定要来我们村羊场的开张仪式，既然你对羊场那么有兴趣的话。要知道，这边可见不到太多的外来人，你若是在开张仪式上说一些鼓励的话最好。”村长在回程的路上和我说。
我点头答应，毕竟也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粗远辽阔的歌声，这歌声飘飘渺渺的，听不太真切，仿佛远古的呼唤，又好像拂过草原的劲风一般，掠过了我们。“这是谁在歌唱？”我驻足细听。
“哦，是冈卓力格，他放羊时就是这样。”村长满不在乎地说。
第二天，村内就举行了盛大的羊场开张仪式，村里仿佛过年一般，又是点鞭炮，又是摆酒席，村里的每个村民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情，仿佛这个羊场就是他们的希望。
酒足饭饱以后，村长走到众人面前，手中拿着一个老式的大喇叭，摇摇晃晃地发言了。“乡亲们，在经过我们半年的奋斗后，我们的羊场终于建成了。有了这个羊场，我们就有了羊奶，就有了羊毛，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们村马上就要富起来啦！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块使，我们就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富有！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开汽车，买豪宅，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想干啥就干啥，幸福的很哪！乡亲们，你们说好不好啊！”
村长的一席话让底下的村民连声喝彩，我甚至看到一些村民已经抹起了眼泪，大概已经在考虑未来的幸福生活了罢。就在我沉思的时候，村长又发话了。“现在，一位城里的同志，也为了我们羊场的建成专程赶来了，下面就让我们请他发言！“
我之前并未考虑过上台后该讲些什么，不过村长的发言给了我很好的示范。我于是就谈了一些养羊的好处，什么利于发展经济啊这些寻常的话，最后又鼓励乡民们大力建设羊场，村民一如既往的热情的鼓掌，村长更是拉着我的手，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呼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不过，我倒是对这称谓受之有愧，因为我只不过是说了一些假大空的话罢了。
在酒席上，我不停地寻找着冈卓力格的身影，却怎么也没看到。直到最后，我和村长一起把羊场门口的那条红布剪断了，我也没看到冈卓力格的影子。他大概是不屑于参加这种酒席的罢，我心中暗自思忖。
羊场开工以后，村民们格外热情，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又是给水槽添水，又是给羊圈加草，有文化的记录每天用草的数量，没文化的则是干着粗重的体力活，好一幅忙碌的景象。我在羊场内漫无目的的巡视，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就见一个农民把一只羊从羊圈里赶了出来，随后把它拎到磅秤上过秤。那只羊并不老实，不停地挣扎，那个农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拽住，但是那羊实在动的太厉害，那农民迫不得已只能用麻绳把它捆住，这才勉强把它放在磅秤上。
“老伯，你这是在干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嘛，我在给这羊称重。”
“您是要卖了它吗？”
“不，我这是在科学记录，每天都要给这羊秤秤重，这羊才能长得好。”那个农民说话的当口，那只羊突然发疯一样地挣扎，差点把磅秤给踢飞了，那个农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只羊拉回来。
“这样子能秤的准吗？”
“差不多就行了嘛！”
“那么为啥记录下羊的体重，这样就会长的好呢？”
那个农民不高兴了，把一本红色的手册拍在我脸上。“你不是文化人吗？看看，这上面写的。”我仔细一看，那本手册是一本薄薄的《养羊手册》，大概是政府派发给农民的。
原来这些人根本不懂得养羊，只是照着手册上做而已啊。我有点失望地走出了养羊场。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冈卓力格，这个村里的异类，附近唯一的牧羊人，是否懂得养羊呢？这么想着，我朝着村子南边走去。
兴阿村的村北还有些许的田地，到了村南，田地就变成了荒地，而在荒芜的田野上，只有一个低矮的蒙古包立在那边，在蒙古包的周围聚集着一些羊，它们安静地在蒙古包周围的沙地里啃着杂草，悠闲地在荒地上散步。这样的场景，和热火朝天的养羊场可谓大相径庭。
我来到了蒙古包前面，刚想着怎么进去打招呼，一个老人就从蒙古包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印刻着岁月的伤痕，黝黑的皮肤，佝偻的身形，以及那标志性的长杖，都让我立即认出他就是冈卓力格。
“请问，你就是冈卓力格吗？”我用尽量客气的语气问他。
冈卓力格并未答话，而是缓缓地走向他的羊。他手中拎着一个水桶，吹了一下口哨，那群羊就听话地聚了过来。他轻轻放下了水桶，那些羊就安静地低着头喝水，不争也不抢。
“你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小伙吧。”冈卓力格用方言味浓郁的口音说着，“你为什么要过来？”
“不瞒您说，我来这就是为了找牧羊人的，我觉得你应该懂得如何养羊。”
冈卓力格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某种诧异。“养羊？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别人养羊？”
我点了点头。
冈卓力格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来。“其实养羊就和养人一样，没什么不同。我们牧民以前就一直跟着羊跑，羊儿跑到哪，我们跟到哪，自由自在的很哪，哪像现在啊。”冈卓力格说着，瞥了一眼村子东头建在高地上的那个养羊场，叹了口气。
“冈卓力格先生……”
“叫我冈卓力格就可以了。”
“好，冈卓力格，我还是有点不理解，你这‘养羊就像养人’这句话，你的意思是把羊儿当人一样对待吗？”
“没错，不过反过来说也没错。”冈卓力格说着，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过来吧，我来给你看看我是怎样养羊的。”
我跟在冈卓力格后面，朝一个小土丘走去，在那里，冈卓力格的羊儿们聚集着，埋头啃着沙地里的草根子。冈卓力格吆喝了一声，这些羊儿们就纷纷直起了腰，朝山丘外跑去。“你不怕羊儿们走失吗？”我看着冈卓力格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中觉得奇怪。
“放心吧，当羊儿们熟悉了你以后，它就不会乱跑了。它们自己会找草地的，我们只要跟着它们的脚印就行了。”冈卓力格说着，牵来了一头骨瘦嶙峋的马。“我说城里的小伙，你会骑马吗？”
我点了点头，丰富的游历还是使我掌握了不少技能的。
“好，那么你就骑这头吧，它比较温顺。”冈卓力格说着，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白马就从远方跑了过来，我惊讶于它的肤色竟然如此的洁白，就好像未融化的冰雪一般。
“这是什么马？”
“它叫卓玛，是匹母马，不过不是我的马，是一头野马，和我很亲就是了。”冈卓力格说着，翻身上马，“走着！”他吆喝了一声，卓玛便嘶叫了一声，循着脚蹄印朝远方跑去。
我也驾着我的瘦骨嶙峋的老马跟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跑出了两里多地，就到了一处湖边，羊儿们聚在湖水边吃着草，有的则是低着头饮着湖水，冈卓力格见状，赶紧下马，把这些在湖水边聚集的羊赶了跑。
“为什么要赶这些羊，这湖水看起来很清澈啊。”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唉，小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些湖水可喝不得，都是有毒的。我之前好几头羊就是喝了这湖里的水，最后得病死了。野外的水可喝不得。”冈卓力格说着，又吆喝了一声，于是这些羊又朝着群山深处跑去。
我和冈卓力格跟在羊群的后面，这次足足跑出了十几里地，终于再一次碰上了一片青黄不接的草原。“我说，冈卓力格，你认识回来的路吗？“我看着周围黑压压的群山，心中有点焦虑。
“它们认识。”冈卓力格看着这些羊，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凝重。
“怎么了？”我看着冈卓力格脸上的凝重，心中则是疑惑不解。
“以前是十里地，现在是十五里，再往后头，就真的要到山里了……”冈卓力格低声说着，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卓玛忽然叫了一声，冈卓力格抬起了头。“不好，太阳要下山了，晚上这里会有狼出没。”冈卓力格说着，吹了一声口哨，这些羊儿们都抬起了头，疑惑不解的看着冈卓力格。于是冈卓力格就边吹口哨，边打着手势，脸上青筋暴起，急的是面红耳赤，用长杖不停地鞭打着羊儿的身躯，那些羊儿总算大约懂了冈卓力格的意思，白色的羊群浩浩荡荡地朝山外跑去。
我和冈卓力格刚好在太阳下山时返回了蒙古包。“今天我过的很开心，总算见识到了真正的牧羊人的生活。”我翻身下马，和冈卓力格握了握手。
“这没什么。”冈卓力格说着，眼神却看着漆黑的群山，似乎有着某种忧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