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穿着一袭绣了细密繁花的棉布裙,走在秋天的阳光里,走在曾经熟悉的城市。一路走着,一路静听斑驳树影里一晃而过的人的笑语,忽然感受到一种熟悉透顶的、古旧的气息。那气息里,有初开的桂花,薄薄的阳光,刚刚收割的田野,还有隐隐的琴声。同今天一样,甘香明亮,是哪一年的秋天? 关于哪一个人的气息?
1997年,秋天,子墨。
在狭窄的阁楼里,我翻出当时的日记,子墨,这名字,被我一笔一划地写在粉色的纸上,而如今,它已泛黄,岁月在不经意间,留下点点霉迹。可他的气息,还是在这个初秋的午后,穿越时空,跋山涉水,朝我奔赴而来。
我不由垂下头,抱紧自己,耳边依稀有熟悉的钢琴声,缓缓流淌,我甚至忘了,其实不久前才见过他。在那个飘浮着青草香的酒吧,他带着一脸阳光、言语蔼蔼的娇妻,我拥着笑容可掬的男友,相谈甚欢。
我们只呆了3个小时。在那3个小时里,吧台里的乐手,反复唱着同一支歌: 再见,我的爱人。
再见,我的爱人。
2、
1997年的初秋,为了逃避高考失利的痛苦,我到一家酒吧做了名侍应生。酒吧的名字很奇怪,但很美,叫“真水无香”。推开门,吧台上除了晶莹剔透的酒瓶,还有一堆一堆的碟片和盒带,和打口的CD,非常古旧而别致。他就坐在楼梯一侧的一架白色钢琴后面,静静地弹琴、喝酒、听歌。
初次见到他,灯下洁净的眼神、安静的微笑,像他手指轻轻一滑而过的琴弦的颤音,在我内心泛起一圈涟漪。
我觉得生活开始诗意起来。
我经常站立的位置,与他隔了半个厅堂。作为一名侍应生,我被要求穿着雅致,笑容端庄,可我眼神扑朔迷离,对客人的招呼视而不见,目光一寸一寸丈量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在老板的眼里,我应该很差劲。
相处久了,我知道他是那所师范院校的大学生。而他,在熟悉之后,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小莫,要好好读书,考好大学。我咧着嘴傻笑: 好,我就考你的学校。
傻丫头。他也笑了,并不当真,一笑了之。
胡搅蛮缠和他混熟后,借着学琴的由头,我便经常拖着个拖鞋,踢踢踏踏跑到他学校的琴房。秋日的校园,空气中似有似无飘荡着桂花的清香,我坐在琴房的窗合上,晃着双脚,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这香,真清凉,跟你的琴声一样。
可我不敢告诉他: 我的青春,被这花香、这琴声一点点烙上印记,一同烙上的,还有他温暖的笑、浅浅的络腮胡须。
我报名进了补校,开始了复读。补习班的生活,无疑压抑而清苦。我悄悄把他弹奏的那曲《少女的祈祷》录下来。每当夜深人静,便戴上随身听的耳机,让自己枕着琴声入睡。
那一年,我十八岁,纯真如水,笑靥如花。
花开花落两由之3、
一年以后,我如愿以偿,考入他的学校。他毕业了,留校成了一名年轻的助教。我常常故意绕着弯儿,从教师宿舍楼下经过,幻想着楼上的某个窗口,淡紫色的窗帘后面,有双眼睛会脉脉地注视着我。
我继续跟着他学琴,我的迟钝与木讷经常惹恼他,大声地骂我笨。我只会憨憨地笑,很享受他气急的样子。我想,他是有点喜欢上我了,不然,不会这样在乎我的一点一滴。
可是,有一天,走进琴房,看见我惯常坐着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齐腰的乌黑长发,乌云烘月般衬托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她那么从容,以至于他的紧张显而易见,他对她的用心一望而知。我忽然不知所措,便匆匆跑开了。
校园角落里有一架秋千,我将自己倒挂在秋千上,像一只睡着的蝙蝠,要落的泪水果然如愿地倒流回去,从喉咙滑向心脏。
后来,他问我: 小莫,你觉得那位姐姐怎么样?
我说: 很好看,很有气质。
他于是笑了,目光迷离,我依稀看到了自己当年站在酒吧一角的落寞身影。
我们还是常常一起听歌、胡扯、闲聊。
我还是穿着半旧的拖鞋,踢踢踏踏地裝作满不在乎地走进琴房,还是一嘴斜叼着半根冰棒,两只手却限难地在琴键上寻找合适的位置。
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 你什么时候才有个学琴的样子? 不要再来了。
我忽然醒了: 他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旧拖鞋,我乱槽槽的短发和那些经常不由自主就冒出来的无厘头的笑话。
他的话一定刺痛了我,不然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不会那么明晃晃刺眼,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脸。迎着阳光,我一字一句地说:
“子墨,我为你改变,好不好? ”
他愣了,随即缓慢地摇头。
那是1999年的初秋,空气中有了桂花初开的香味。校园的秋千架上坐着一对情侣,我一头扎进了校园外的庄稼地。稻子刚刚收割,田野里到处弥漫着沉甸甸的成熟气息。这让我难以忍受,却又无比沉醉。我坐在田埂上,一直坐到深夜,不断有萤火虫在我的肩上起起落落。
4、
子墨开始有意无意地安排我与林白一齐上课,林白就是那天坐在琴房,不仅让子墨,也让我手足无措的女人。
“你一定会笑我,这个岁数还来学琴。”
有一天,在琴房,这个散发出狐仙般媚人气质的女人浅笑着对我说。
真的,细看这张玲珑剔透的脸,会发觉这个女人并不年轻,但她浑身有一种光华,让人不敢逼视。
我很奇怪,这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阅历不凡的女人,出现在子墨的琴房干什么?
“小莫,人在江湖,技多不压身。”
林白这样对我说。她学琴比我刻苦,更比我聪明。短短几月,十指纤纤灵动地在阳光中上下飞舞。
我站在一旁又是暗自晈牙,又是跺脚叹服。看到我这副怪模样,子墨总是很得意地咧开嘴笑。
林白安慰我: 小莫,你的心没放在学琴上。那个傻小子不懂,有一天他会懂的。或许她不知道,或许她知道却假装不知道,那个“傻小子”正一门心思放在她身上。她走后,子墨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她的琴凳上,手指一一抚过留有她手指余温的黑白琴键。
桂花开了又谢了,子墨日渐憔悴。看到他为情颠倒,我不由泪盈于睫,心痛得无以复加。
那一年的圣诞节,林白邀请我和子墨参加一个新年酒会。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她任职于河对岸那家家喻户晓的外资企业,是一名高级主管。
我和子墨赶到那里,一室的云蒸霞蔚、花团锦簇,让我目不暇接,也无所适从,我渐察觉自己青涩而羞愧有余。
子墨举止比我从容,但心情比我好不到哪里。
一向温文有礼的他沉默了一晚。
而那晚理所应当是属于林白的。看着她款款地走向前厅,走向那优雅无比的钢琴,我惊觉,众人的瞩目可以让这个女人美到极致。
林白一曲未了,子墨的眼眶红了,在他落泪之前,我拉着他落荒而逃。
缩在计程车狭窄的车身里,一路无言。我们俩是如此落寞,落寞得让人觉得车窗外的灯红酒绿仿佛隔了几个世纪,落寞得虽然紧握对方的手,却又明白眼前这个人其实远在天边。
后来,我们都不曾提起那一晚,仿佛有默契一般。
后来,不久的后来,子墨关闭了他的琴房,离开了学校,消失在这个城市的茫茫人海中。
校园一下空荡了许多,我变成一位最循规蹈矩的学生,只是每到桂花飘香的季节,我会闭目倒挂在秋千架上,假装自己是一只睡着的蝙蝠。
花开花落两由之5、
毕业之后,我去了南方,独自一人,千辛万苦挤进一家外企,为的就是打造一个全新的自我,好日后真正走入他的生活。
为了做好一名江湖传奇中的“白骨精”,我像一个闭关修炼的武士,在这家高档写字楼里整整修炼了五年。在写字楼里,像林白一样的女人触目可见。她们的美,是清爽、优雅的,美得韵味悠长,在沉闷的写字楼袅袅娜娜地走着,背影惹来许多意犹未尽的着恋的目光。
我像一名刻苦的学生,从她们翩翩的长发、紧束的腰身、尖细的高眼鞋、淡扫的娥眉、薄施的粉黛中细细品读,去领会做为一个白领丽人的那份精致。我定期去美容店、健身房以保证头发的柔顺和皮肤的干净。我不再叨着绿豆冰棒满屋子乱窜,连吃快餐都去“上岛”,只为固守那份优雅。我无论工作再忙,也要挤出时间上夜校恶补以免自己言谈无味。我身边开始有了两三个固定的追求者,他们坚持却不失文雅地邀我共进晚餐,日子并不寂寞。
这番脱胎换骨,痛彻心扉。在某些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我留恋的那座小城以及那个人连同薄薄的阳光、清冷的桂花香,像床边慵懒地斜卧的旧拖鞋无从摆脱。
在南方这座城市,开着空调的房子,玻璃窗上往往会蒙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闲暇的时候,我便伸出手去,一笔一画在水汽里,涂抹两个笑脸,一个是憨憨的子墨,一个是傻傻的小莫。
然后,再退回自己的座位,呆呆地看那两个笑脸渐渐洇成一团,泪流满面。
我该怎么办呢?
爱让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6、
我回来了,2006年,初秋。我约他在“真水无香”见面。
曾经熟悉的钢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弹着吉它的女孩。女孩的声音干净、清朗,低吟浅唱,既认真又随意。她唱的是一些失爱的心语,是爱到深处无怨无悔,是冷暖自处,继续前行。
窝在沙发里手捧一杯热茶的我,在一刹那间,心酸眼亮。
眼前的这张脸,仍然清爽不失温暖,投向我的目光,仍然是熟稔得不再熟稔。我们说了好多话,但不约而同的,谁也没有提及过去。我有些惊喜,惊喜这份依然存在的默契。
直到电话响起。“小莫,对不起,对不起,有人在等我。”他说,一脸歉意地站起来,目光投向门口。
我随他来到门外。
我看见了她。路灯的映照下,一张年轻得甚至有些青涩的脸,还有那头茂盛却倔强的乱发,这样熟悉而陌生,仿佛十年前的我。
我的身子不由晃了晃,幸好树叶的阴影遮住了我的脸。
“你回来的正好,小莫,正赶上喝我的喜酒。”他对我说。
谁想得到呢? 十年前,我像一枚青涩的果子等待他的垂青,他却为了成熟优雅的女子而肝肠寸断。而十年后,当我立意要风姿绰约地站在他面前,他却被另一张青涩的容颜所俘获。
爱情多像一个魔方啊,谁也猜不透它的背面隐藏着什么。
那一夜,我把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走回“真水无香”,叫那轻呤浅唱的女孩,为我唱了又唱……
7、
喝了子墨的喜酒后,我辞去了写字楼的工作,专程去了趟庐山。庐山的奇山异水、云卷云舒,让我渐渐淡忘了山下那些人、那些事。我收拾好行装,准备第二天回到尘世,开始新的生活。
临睡前,我突然惦念起白日看中却没有买下的一串手镯,决定到半山腰的商店里走一趟。庐山的夜晚静而美,散发出梅子般的潮湿与清香。细听,有夜鸟的呢喃。沿着石阶,我路过一座民宅,二楼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白色窗帘随风拂过窗棂,飘向夜空,一切俨然如梦。我还没走近,便听到有人在弹钢琴,居然是那首我所熟悉的《少女的祈祷》。轻轻地,弹奏者仿佛不忍打破这夜的寂静,可音乐如清泉般,从他手指悄悄流出,像窗外这片月华,将人的梦缓缓浮起……
我不由停住脚步,立在房子的阴影里,不忍细听,却又不由屏住了呼吸。那个人、那些事,在这如梦如幻的音乐声中,似隐似现,让我热泪盈眶。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我注定回不到十年前。但有些事、有些梦,依然会留下,在你不经意间,叮当作响,像轻风拂过檐角那串铃铛,叮叮当当,叮当叮当……
爱情注定是花开花落两由之,而生活要继续前行。
花开花落两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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