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丈夫的女人

作者: 秦关大人 | 来源:发表于2019-10-02 22:15 被阅读0次

(一)

她似乎有很多话说,脸通红的,汗水也浸湿了鬓角上松软的鬈发,捏着一个粗布挎包,却说不出来。她很年轻,脸上长了雀斑,是很美的雀斑,身侧有个男孩,四五岁的样子,鼻子上挂了两条玉柱。

这是正午,沿街的人力也正傍着树荫休息,火车的汽笛声偶尔过耳,但并不算是聒噪。

警局也很安静,只有一个四十出头的警员,他躺在竹椅上,扇着芭蕉。

“说吧,什么事儿。”

“我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我丈夫,不,也不算是,只是快结婚了。”

“那你孩子?”

“是我和我前夫的……他跑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跑呢?你和你一个孩子,家用、学费、长辈那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女人不再说了,用手擦干净了孩子的鼻涕,抹在了门上便离开了。

更远的地方是故乡,铁道通往那个地方,落后的村庄炊烟依稀,炊烟的根部是一口老灶,一巴掌劈上去都能削下了一块泥巴,灶吃着柴禾在烧火煮饭,麦子里搀了些许晶白的大米,锅盖上是两碗待温的剩菜。老夫妻俩平时话多,无事都要生非,这时却默然,无力地像老山羊那般咀嚼着。

(二)

别无他处,女人把孩子送回了家,便独自候在火车站那儿,像他丈夫那样做临时人力的在那儿遍地都是,年轻的差不多近二十,最老的应该有六十出头了。每天从她眼前经过成百上千人,她坐在长椅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过了几天,来了一个穿着和苦力一样汗衫的男人,坐在女人旁边,为自己卷了一支香烟,划了根火柴,念叨着什么,便吸了起来。

“你在等人吗,姑娘?”

“我在等我丈夫。“

“下一班车快来了,你男人也许就在那里。”

“谢谢。”

一声低沉的汽笛戛然而止,继而铃铛声叮叮当,脚步声踢踢踏踏、嗉哩嗉哩,大喇叭正放着东方红。女人的眼睛盯紧在绿皮车门上,老人、工人、干部、女人、孩子纷纷下车,若偶有几个穿汗衫男人出现,她一闪的目光带来的又是漫长的失望。直到乘务关上车门,她又低着头对着布鞋上的纹理发呆。

“你男人不在?”

“事实上,我是在找他。你呢,怎么不去找活干,干坐在这抽烟来消磨时间,家里人都得等你养呢。”

“那我俩真是凑巧,我也在找人,亲兄弟,俩月没回家,按道理说成年的男子,出门在外闯荡一年半年都不见得稀罕,可我哥可不行呐,他有急——得成婚!俩月前拉着姑娘的手拍着胸脯就说我给你爹娘去挣一套新家具的钱,我哥身板结实,干活利索,站在街上,老板自己会找上门来,不用自己费步。他赚钱呐,不消工夫。再说就算赚不到也不得先回家把婚结了?阴阳先生把日子都掐好了,他也明白。这不我爹娘非得拉我出来找我哥。”

“都说二婚头遭人嫌弃,他好着呢,能干就决不歇着,给孩子买小玩意儿、小吃,也孝敬爹娘,人们都说我是有福相的。”

女人含蓄的笑着。

赶收的时节,微风簌簌,故乡最美的装饰莫过金黄的庄稼,她裹着厚实的布皮子,去割麦子,每个麦芒都令人心窝发痒,直到日西,乡亲们提着茶壶拎着镰刀回家,她才明白是要吃晚饭了,起身擦个汗,便看见一个男人端起茶壶大口喝水,他冲她笑着,她明白,没有几个男人冲寡妇笑是怀着善意的,但他不一样,他是个憨人——难听的傻子。

(三)

这几日,女人坐在长椅上,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找哥哥的也在四处探寻去问一些临时工是否留意过。

过了立秋天还是很热,巷子里的砖墙烧得滚烫,他的布鞋差不多被磨平了。

“你见过这个人吗,比我高半个头,壮一圈,对了,鼻子上有颗米大的痣。”

“不认识,不认识。”

“你见过……”

“没印象。“

“你见过……”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很久了,有两个月吧。”

“对,差不多这时间,你知道他向哪儿走了吗?”

“他本来要去油厂的,看看有没有人要帮忙搭手的,我说乡下人都舍不得掏这钱,你去了也白去,他不听。”

“谢谢您了,我先去油厂了,回见。”

很热,蝉叫不动了,鞋垫也湿透了,应该能拧出来水。

“您见过……”

“有印象,这儿虽然是油厂,可连我们的干部都没油水捞,他一个短工来做什么?不过后来来了个矮个子老头儿,我觉得有五十来岁,身板像孩子一样,对了这叫侏儒,侏儒。他给了他十块钱的样子,应该是订金,是有什么力气活要人手吧。”

五十岁矮个子老头,像孩子一样。

他告诉了女人,他要去找这样一个人,只有他才知道哥哥在哪。

女人站起来身来,拍了拍屁股,她说,她丈夫也在那里。

那个打麦场很大,孩子们放学了喜欢在那里玩游戏,草垛子堆得很高,她和男人躲在背面。

“你不傻,我亲你一口,你只要脸红,你就不傻。”

男人没明白,她已经亲了过来,脸庞有微微的湿,不久,便红成了一片,眉毛缝里、耳朵上,都红。

“别和家里人说,知道么?”

(四)

第二天一早,女人便离开了大车店,阿平——找哥哥的青年,正在取晾着的鞋子,寻找是一个折磨人的过程,对于他们来说,渐至结束,算是欣慰。

他们要过桥,桥那边是村庄,桥墩子扎满了短工,短工也要起早拉活。

“你们有没有发现老赵这几天不在?”

“我都光干活儿了,你这么一说倒是。”

“不会是找到新地方挣钱了吧,不乐意告诉我们呗。”

“哪处能及得上这块儿揽活儿好?”

“我就记得他十几天前抢了一单活儿,之后就不大清楚了?”

……

“五十岁多,矮个子老头儿?”女人掺了一句。

“对,是这个,你怎么……?”

女人拉着阿平便望回走,阿平一脸疑惑。

“我们得报警,真的,得报警,这事情不简单了。”

“家里有事不会找一个人搭手吧,总得多找几个,这不是正常事么?”

“那你告诉我,人不见了,这正常么?”

男人回到家后,还是没能守住,他太憨了,藏不住秘密,他一脸傻笑看着正在烧柴做饭的爹娘,柴禾烧得噼里啪啦作响,锅盖也扑通扑通的,上面是三个喧腾的白面馒头。

“我……我想……成家。”

“好呀,壮壮,咱一家三口都得努力挣多点钱,给你娶个媳妇。”

“我想要寡妇。”

他娘差点骂了过去,臭婊子,没人要,骚寡妇。可老头子拉了拉她。小声的说着:“孩儿他娘,咱家就这条件,还有咱孩子你也明白,脑子不清楚。”

(五)

这天警局依旧是安静的,值班的警员在调一台收音机,满头冒汗。

“怎么了,男人回来了,上门报喜了?我们这儿可没什么好招待的。“

“不,他不是我男人,我和他是生人,他是来找哥哥的。”

警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脸迟疑地望着女人急躁的脸。

“桥墩子短工那边,老赵也不见了。他们都是短工,他们的老板的都是一个人。”

“五十多岁,矮个子老头儿!”阿平抢了过去。

这里的警局,自打成立以来,气息就没有如此沉重过,李家的狗把王家的鸡给咬死了,配种分的羊崽不公平,鸡毛蒜皮,比比皆是。

门上的鼻涕印还没擦干净,一柄芭蕉挂在手上,警员睁着眼睛。

桥另一边是密布的村庄,来镇上的人,往往戴着草帽担着扁担,一路上哼——呀,哼那——呀。

阿平,女人,警员就向那头走,日头偏西,风也算凉快一些,可没一个人感到舒适的,他们去找了村长,村长又把各村干部笼到一块谈论。

“我们那儿倒是有这么一个人,别看是个院子,都是泥巴堆的,是叫李什么来着,我忘记了,就叫他李矮子吧,不怎么和乡亲们打交道,种自己的地。”

“对了,邻居对他印象很不好,是不是他连自己家都浇粪,我们也和他说过这事,他笑呵呵,说,到我家来看看,是不是尿粪。你说这不是神经病么?”

“大家都是有思想觉悟的同志,否则也不会处在这个职位,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警员清了清嗓子,对各位村干部郑重其事的说道。

男人的双方最终同意了,也请了村上研习风水的老先生来掐定一个日子。女人每天都会在村口去等着男人,是的,他很好,上了市场回来就会带发卡、带糖果、带甜豆腐给她们娘俩,男人的爹娘也喜欢她孩子,给他一口一口喂饭,老夫妻俩吵架都得避着孩子。

只是路人有时会捂着嘴去戏谑两句,傻子傻子运气不背,讨个寡妇门当户对。

(六)

谈话结束,警员就不再挨到明天,他得探个明白才能说服上层出动警力。

女人和阿平脸上都显现不安,谁也不会说关于此事的一句话,都在尽力岔开话题。

黑夜将近,他们暂时呆在李矮子附近的一户人家里。

警员用手指了指那土房子,信口说道:“那房子破破烂烂,倒也有人住。”

“破归破,还臭呐,你知道我们都怎么想他的呢?指不定拉了几年的屎都没扫,哈哈。”

“你一说屎,我倒闹急了,我去上个茅房。”

这会儿乡下倒全黑了,上灯的没几户人家。天上有月亮,很圆,所以四下里很清晰,你能看见芦苇,芦苇尖儿,芦苇尖儿上的小虫,清清楚楚。警员双手里冒着汗,向李矮子他家走去,味道也很浓烈,冲鼻,令人作呕,他想他就算把鼻子贴在粪池上也不会这么难受。

李矮子家虽然上了围墙,但很矮,而警员是个高个子,垫个脚,就能看清楚。

他两个手抓在围墙上,垫了个脚就向里望,他很慌张,手抓着的地方泥巴都给握湿了,额头上滋出来的汗让他眼睛都睁不开,眉心拧成一团,像一条斗牛犬,那里味道太冲,他有很多次想咳嗽,但还是憋着。

里面漆黑一片,草沫子一处多一处少,场地也坑坑洼洼,里面有水,深的深,浅的浅。幽幽的,只是传来时断时续的鼾声,门口有个破烂的炉子里面塞了碎木头屑儿,在枣树地下有两张席子,一个人卷着身子,刷子般的头发白成一片,芭蕉抱在跟前,另一个摆着个大字脸朝着天,两条腿细得和竹竿一样,旁边摆了个盛着清水的面盆,荡着一条毛巾。

警员从来没做过这档子事,他松了口气儿,擦了把汗,再去看时,李矮子却不在席子上了,空剩一把芭蕉。

一根白烛点燃,李矮子秉着,走向了自己的房子,房子很破,没有门,仅有一个毛竹搭的隔板立在侧墙上,上面放了一团东西,黑乎乎,看不清。

滴——答,滴——答.……

下面是个铜箔,铜箔里盛着黑的,深黑的,又似红的东西,滴——答,警员又看见那个黑团抽搐了一下,一个面庞,写满了死字,在侧身的那一刻,鼻子里倾出来许多死血。

“值班是松活儿,真有事派得着你吗?”警员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双手,想起了领自己入局的前辈对自己说的话。

浑身晶亮的一个身躯箭般地跑了回去,在月夜下,分外明朗。

(七)

“第一具,男性,面部模糊,头部遭受严重钝击!”

“第二具,男性……”

……

“第四十三具……”

市区上报省里,邻市的法医也都飞速赶来。该县的村名,邻县的村民,都凑了过来,蹬自行车来的,赤足来的,围在警戒线上。

“扩大警戒线范围!二队请疏散群众,二队请疏散群众!!!”

“注意保护现场,相关工作人员,请继续工作!”

……

“报告,第四十四具,死者为女性,无受害迹象表明!”

直到天暗,从院内到院外的挖掘工作才算结束,刑警队长和法医点了支烟站在门前。

“简直是一座墓园。”

“是啊,四十四具尸体埋在下面,闻着尸臭吃一日三餐睡、睡觉做梦,简直禽兽不如。”

应届生小李拉了一把法医,他们看了看那个走不了路的孩子,他没有哭,笑的很大声,头发很长,披在肩上。

“亲爸爸,你把妈妈,带走……”

(八)

李矮子过三十岁时,才娶了媳妇,家徒四壁,索性没有请客摆宴,只是下了两碗带臊子的面,哗啦哗啦吃了两碗,便等不及去做了一辈子也没做过的事。

他们很快有了孩子,那日他又下了锅带臊子的面。

直到三岁时,他们发现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走路,五岁时,他还在爬,十岁时,才彻底想相信了,这孩子根走不了路。

后来李矮子做了个梦,梦见一座桥,周围空无一人,走来一个长相狰狞的人,指着河流——红色的河流,对他说,喝它,保治五劳七伤。李矮子告诉了妻子,妻子什么也不说,将自己家的狗划了脖子来放血,盛了一碗递给儿子,她又去屠户那儿要畜生血,渐渐,她垮了,身子突然间瘦得厉害,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了身。

妻子说,我就在这里,我想看着孩子。

下葬当天,李矮子沉着一张脸,煮了一锅没有臊子的素面,摆在桌上,发呆直到第二天清晨。

(九)

女人的丈夫辞家那天,便允诺要挣够钱起个体面点的房子,他和所有的短工一样,坐在街上衔根草芯子,有要人力的老板来,便和他们抢活,把钱要到最贱,结账那天又和老板讨好多给个几块钱。他是狗的命,他不明白,但他就是。

前夫抛弃他们娘俩时,她没有滴一滴泪水,她没有为自己感到可怜。她喜欢笑,那么她继续笑,悲伤能够过去的前提往往是生活还能继续。

此刻,她不敢承认面前的那具尸体,她不敢看那张模糊了的脸,他的身体在腐烂,腐烂到让她不敢相信在那躺着的就是丈夫,不,那不是他,不是他。

他们的故乡还是平静的,打麦场还有孩子们在嬉戏,他们不喜欢念书,他们喜欢一些唾手可得的快乐。在那里丈夫的爹娘开始准备晚饭,他们不在沉默,他们哄着女人的孩子,心里却等着一个消息。

“闺女,你打听到我家壮壮的消息了吗?”

“他也跑了,去他妈的上海给人当女婿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就知道,你家孩子精明着,人家姑娘家有钱又不是二婚,怎么会不放下我……他跑了,别管了。”

(十)

法医和应届生小李回到市里处理完工作,便决定下个馆子——当地出名的毛血旺,犒劳下自己。

“小李,这次是个大工程,可以看出来你年轻有为。凶手真的是精打细算且无人性,凡做人力活儿的多是别地来的,又趁他们睡着时,进行钝击。”

“打个岔,吃饭就别谈公事了,你看看,这家店的涮鸭血可真不错,我从小就爱吃,现在都改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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