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世累业,不可断绝。
不求他人,反求诸已。
然且何谓神力?佛法可曾应验?
苦海无边,无人可知,无人不晓。”
1930-1931年,耗时将近一年,释昌性带领同门两名尼姑及其家人建立净业莲寺,这座占地不小、位于郊区的寺庙,不仅填补了四平街地区此类建筑的空白,还将信仰散布到了更多人的心中。怀着怜悯和大爱的情怀,她们日复一日地坚持着自己心中的信念,即便外界风雨怎样动荡,也无法撼动大殿坚实的根基。
有人曾经对眼下的生活感到满意,他不曾认为这是一片苦难深重的土地。在民国政府和日本方面的”共治“之下,他们不至于罹兽冻馁之患,亦有像样的房屋可供居住。他们认为那些受人欺凌的日子已经过去,革命成功,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他们这宛如水中泡影一般美丽的生活。
直到1931年9月18日的那声炮响,伪满洲国那艳丽的旗帜在东三省高高飘扬,日本士兵在肆意游荡在大街小巷,他们才幡然醒悟,寻求救赎,可那光芒早已被人淡忘。
当然,也有另一些人很早便意识到了变革与灭亡。有人自血海途中造访人间,试图以法术消除业障;有人从幸运的怀抱中睁开眼睛,击碎那命运安排给他的前进方向;有人年少逢难,有人不被信任,有人欢喜,有人疯狂。
”说名不有亦不无以因缘故诸法生,非我不造彼不知如佛清净无恶形。始在佛树力降魔得甘露灭觉道成,以无心意而现行一切异学伏其名。”
昌性念起经文,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她不再阻拦二人,只是不断念着,对于一切声音、一切感受、皆充耳不闻。她无法理解,但她能感受到,今天,这座庙不是它原本的样子。
张霁明有些害怕,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目的仅仅是寻求解脱,却未曾想过,所谓的解脱只是下一个深渊的入口。因此,他紧紧抓住铃奈的手,而女人也尽力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
突然间,张霁明眼睛一眨,他隐约看见,在大殿门口似乎有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呼……你看看那里,是不是……”
“不怪你,这样的状况你应付不来,”铃奈默许了同行者的“胆怯”,随后,她看向大殿,摇了摇头,“这种感觉不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可是,我刚才好像看见了……”
“没事,无妨。”
站在寺庙内的一片空地上,二人沉默了一段时间。不出许久,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这边也不太好……东西都被拿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但是……”
张霁明回头看去。昌性没有睁开眼睛,她似乎知道今天晚上的客人还没有到齐。伊田若幸从一片荒郊草野中迈步而出,全身脏乱,似乎是在草地里寻找了一段时间。这名已经不再自称士兵的男人本想找到那被遗忘了半个月的衣服和枪支,从此不再执行暗杀任务;可这些东西的消失,令他心中陡然一紧。这样的东西一旦被别人发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眼下,他只感觉自己失去了最后的一份安全感。
他看了看尼姑,又看了看呆在不远处的同行者,一咬牙,也迈步走了过去。他的身体还很健朗,可是就在踏入净业莲寺的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心口一阵剧痛,强忍了足足十多秒才恢复正常。
昌性见他进来,微微睁开眼睛,将门虚掩上,但并没有锁。她看向迷茫的张霁明、紧张的铃奈和苦恼的伊田若幸,这三个人以前似乎都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要说和她有过交集了。
“今天……”
昌性的声音多了一分神性。刚才的诵经让她的内心得到了平静,但她似乎仍在尽力克制住某些力量的影响。她看向这三个人。她知道自己此时有必要说些什么。她已不是那个自己。
”今天,很高兴诸位能够来到这里。方才你们提到过一些异常,我个人也有类似的感受。开门的举动确实本来不会出现,可正如佛教中所言,只有心不静,人才会做出反常的举动。我能体会到你们内心的想法,它们……都很复杂。即使我们彼此陌生,我想,我也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大师,您指的是……?“
黑衣男人愣了愣,他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伊田若幸也只是紧锁着眉头,他有一些感觉,但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
”你也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吗?“
铃奈将铁锹砸向地面,沉闷的声音好像有人用力敲响洪钟那般刺耳。张霁明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但二人的手没有松开。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似乎都在对方的身上窥探到了自己的影子。
”施主,此言……有趣。只是,我不知你我所述是否为同一物。“
”应该不会错的。“
”那么……?“
昌性和铃奈对视着,一人眼神由恐慌变为疯狂,一人则由充满善意变得有些神秘。
”我,我坦白。“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思想交流。危险尚没有降临,可那一刻迟早会来。他们将目光转移,看到一旁的伊田若幸身体开始痉挛,他的脸上布满血丝,眼眶里只剩下了白色。这样的变化彻底击碎了张霁明的生理防线,他开始后悔自己选择来到这个地方,若不是来自信任的人手上的温暖支撑着他,他恐怕会认定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从此昏睡不再起来。
看到伊田若幸的反常,几人一时间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变化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两个世界的边界开始在这间寺庙的区域内溶解。他们不敢上前,伊田若幸只是捂住自己的脑袋,那声音越来越重,仿佛一颗石头牵引着他向下坠去。
”诅咒曾经侵入过他的身体,现在那个怪物将更多的诅咒加在了他的身上,我们不能拖延,必须尽快找到影响这一切的根源所在。“铃奈口中的字句宛如疯子的低语,她在遭遇这些事情时,整个人会变得疯狂而不顾一切,仿佛她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消除这无尽的诅咒。
现在的情况逐渐明了,也很简单。
”业障“盘踞在了净业莲寺的附近。它的存在,令阿乐的能量连接失效,操纵着释昌性和伊田若幸做出有违本意的事情。上次的仪式并没有伤害到它,仅仅是将它驱逐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可供他生存、繁衍、开怀大笑的地方。
铃奈抓住铁锹的木柄。昌性双手合十。阿乐躲在大殿的柱子后面,他不敢出面,也不想牵扯到这件事中来。少年清楚知道,半个小时已经过去,现在的他究竟又是什么?是人,还是冥界的居民?这样的他,真的应该存在于此吗?
”我坦白。其实,我是一名关东军的杀手。是我杀了那个孩子,也是我被委派了杀死张霁明的任务。“
伊田若幸的一番话打乱了原本的作战计划。阿乐空洞无助的眼睛陡然睁大,他的身体不自然地晃动起来。这个少年本想放弃寻找真相,可真相就像是毒品贩子,亲自将自己送到了他的口中。他不记得那个日本人的长相,但自己死的时候,凶手同样没有露面,也就是说,这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与此同时,张霁明因惊恐而变得惨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还是铃奈扶住了他的身体。
伊田若幸已经不再像他。业障的诅咒远超上次,他全身的血管开始突出,由心跳带来的跳动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根注入了血液的弹簧。他的头发开始不自然地落下,头部向后仰去,指甲变长,肌肉松弛,这样的状况,远超那些不治之症带给人的视觉冲击感。
”可恶,这下……怎么办?他这么快就……那个东西的力量实在太大了,我没有办法……“
铃奈表情扭曲,她第一刻想到的是直接冲上去,可那样结果不会太好。昌性开始诵经,他们眼睁睁看着这片土地上深厚的恶意积攒到一个外来者的身上,却不能够出手,因为他们不知道该从何出手。
张霁明的表情转为了愤怒:”果然是你,我就说你很不对劲,铃奈,你居然还要袒护一个想要杀死我的日本人?唉,若不是我现在没有心情,我肯定会在这里解决掉他!不要认为我就甘愿被人欺负一辈子!“
”解决我么?“伊田若幸的声音照旧,只是没有半点感情,”你做不到。这些只是我的忏悔,我要说出这些,但不是为了给你们向我复仇的机会。你们要明白,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合作和信任之谈,只有侵略,杀戮和……“
剑拔弩张。
昔日同行者道出了心中的黑暗。女人和未知在信仰殿堂中对峙良久。
她知道伊田若幸不应该说出这些。有时候完全坦白自己的一切并不意味着解除欺骗,只会让事件暴露在探寻者的眼中,不论好坏,一览无余。
但是业障从不会这样想。
对于它,它只需要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人们之间的掩饰和善意便会被瞬间击毁。它享受这样的感觉,它的诞生只有这样一个目的。
伊田若幸很清醒。他没有被控制,他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位忏悔者沦落成了泥沼中咆哮的野兽。
张霁明也很清醒。他热爱自己的国家,他不能允许一位企图染指中国土地的异国士兵向自己袒露自己的丑恶野心。
但是,他们的矛盾不可避免。这矛盾不是出自业障,不是出自其他,完全就是他们自己内心的产物。即便他们这一生不会看透对方,换在别的地方、别的世界、其他两个人之间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业障只是将出演悲剧的演员临时更换了一下而已。
”不,请你冷静,“望着张霁明疯狂的样子,铃奈眼中的杀意强行被抑制,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在这里停下脚步,影响自己面对怪物的计划,”现在的你们已经被诅咒控制,虽然我知道你们拥有自己的意识,但是,请你利用清醒的头脑去想些别的事情……比如我,好吗?我就在你的身边,我不会走,一切噩梦都会有过去的那一刻……“
”我不要!!“
张霁明的脸涨得通红,诅咒正在爬上他瘦弱的身体,一股冷气飘散而出。读书人的眼前出现幻觉,他看到了甲午海战中北洋舰队战船的残骸,看到了那些死在日本士兵枪口下的无辜人民,看到了那份计划书上令人胆寒的文字。
他不能容忍这一切的发生。
”我知道我这一生很不顺,我想要为国家做事,却总是事与愿违,直到最后还要落得一个被迫灭亡的下场。但是,我相信国家,相信民国政府!即便他们不采取我的计划,我也要利用我的方式走到最后,铃奈,你不要拦我,现在这样一片荆棘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唯有斩断它,我们才能……才能!!“
男人用另一只手摘下了自己薄薄的眼镜。这是日本军方提供给他的外国进口货,现在,那两片玻璃中却溢满了辛辣的讽刺。一声怒吼,他手腕一抖,那精巧的设计瞬间飞上了天空,随后落地,宛如一颗美丽而有毒的流星,闪亮的碎片中映照出了无数个愤怒而失控的自己。
“我要,我要……你放手!!”
伊田若幸的头向后仰了过去,在张霁明眼中,这个五十多岁,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根本不把他的反抗放在眼里。他的嘴中逐渐有红色液体流出,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他不能容忍对方的态度,他要决斗,要反击,要为国效力,要打破阴谋,要孤身作战,要不顾一切,他为之疯狂,他为之奉献,他为之牺牲。
但是,偏偏有这样一只手。
这只手的主人同样疯狂,但她更加清醒。诅咒没有影响到她,她同样想要向这个日本人展开复仇,但目标不是对方,而是对方身上盘踞的某些东西。
眼下,这只手拉住了他,紧紧拉住了他,不让他再上前一步。
“为什么?铃奈?你……我们,我们的目标,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不,从来也不会是。它在你的身上,我只是不忍心对你下手。我希望你能够尽力冷静,不然……“
”哈?“张霁明扭过头,他的颈部关节发出了反常的响声,随后,他的嘴角向两侧疯狂扩张。他张开了嘴,一阵笑声传出,这声音本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体里,“哈哈哈哈哈!!好,好,我们现在都是疯子,可你却要和我作对?你难道不知道日本人的阴谋吗?你难道感受不到这分崩离析的国家吗?你难道听不到五个月后的炮响和呼啸之声吗?!”
“不不不,我,我求你了……”铃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彻彻底底的恐惧,这个男人和她认识了半年之久,她从未想过,普通的一份诅咒就可以将人的性格放大到这种地步。她手上的温度逐渐下降,热量逸散到黑暗的大气之中,化作了愤怒和恐惧的养料。
昌性始终在犹豫。
她能感受到,这个日本人所言非虚。
她不能理解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只是为了不被影响,而不断不休得念着那些经文。她清楚,杀死阿乐的凶手可能确实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但是,面对着复仇的诱惑,这位内心清净之人同样望见了伊田若幸那已经不像人样的外表。大殿中,巨大佛像的眼睛望着这一切,她只感觉,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众生皆为平等,她不应该因为个人的过往,就强行顺应了诅咒和黑暗的意志。
那也是一个可怜,需要救赎的孩子啊。
“我准备修建寺庙一座,供奉佛法,救苦救难,普济众生。”
自己的话语再次响起。
昌性猛地睁开眼睛。没人教过她应该如何做,可她却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和伊田若幸相似,也有一些东西附着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信仰,是光明,是一种同诅咒互不相溶的能量。
“我等今者二障所缠。良由不知寂常心性。惟愿如来。哀愍穷露。发妙明心。开我道眼!”
楞严经中的文字脱口而出,昌性取下佩戴的佛珠,紧握在手中,左手置于胸前,顿时,她的双眼仿佛迸发出光芒,仅一瞬间,手中佛珠凭空飞到了空中,如同莲花盛开一般旋转起来。她望着这一切,口中念经的声音逐渐增大,只见佛珠手串一瞬间从中间断裂——她知道,这意味着某个决策已经诞生——随后,四散的佛珠分别击中了陷入疯狂状态的两个男人,他们来不及说话,下一秒,便全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没有痛苦,没有硬物击打的声音,没有惨叫,昌性再一收手,一阵光芒飞出,那些佛珠便尽数回到了她的手中。
铃奈呆住了。她看向二人,张霁明的手逐渐无力,这个从不轻易改变意志的男人倒在了地上,但似乎还有呼吸。
“你……这种力量……”
“不要给诅咒以逸散的机会。”
昌性收起散落的佛珠,环绕她的光芒逐渐散去,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信仰赐予她的力量正在消退。与此同时,倒地的二人身上,一股股黑色的纹路正在咆哮着,它们要比这黑夜更加浓重,比人心更加黑暗。诅咒的真面目已经展现,如果此时不出手的话,方才的一切都将会毫无意义。
“……好。”
铃奈轻轻松开了拉住男人的手。虽然对刚才的力量有所忌惮,但她知道对方通过这超乎常人的能力,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难得的进攻机会。
她用双手举起铁锹,在工具的末端,那块金属由黑色变为紫色。她洁白的双手微微胀大,紧紧贴在了木柄之上。望着那些已经逃离男人身体的黑色诅咒,她眯起眼睛,身体微微下蹲,嘴角露出了一个病态的笑容。
“你们不会认为这东西真的是工具而已?”
说完,她将铁锹举到背后,望向诅咒,身体猛一发力,将武器挥出。由于巨大的相互作用力,她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两三圈,紫色的线条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圆。也正是由于转圈带来的速度积累,恐怖的离心现象让铁锹顶点处具备了反常的冲击力。诅咒的黑雾已经蔓延到空中,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铃奈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声音,铁锹表面的紫色瞬间迸裂而出,与黑雾凝结在了一起。两种物质不断碰撞摩擦,最后,只一声闷响,黑夜重新恢复了寂静。铃奈重新站好,将武器抗在了肩上。
“你的这种力量很不一般,”昌性笑了,“我能感受到,你没有求助于信仰或是黑暗。这么说来……”
“我很惊讶一位正常人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没错,我不是人类,我也并不来自于这个世界——甚至连我的名字,也并不是冷泉铃奈。”
“可你很愿意生活在这里,即便你来到这里并非本意,即便我们比你想象的弱小许多。”
女人蹲下身去。她将昏迷的张霁明身体摆正,在他的头下方摆了一块填充物,这样让他能够舒服一点。她看向这个可怜人的眼神很纯粹,没有半点虚伪或是不满。她的嘴唇动了动——
“谁知道呢。”
诅咒已被祓除。两个世界的代言人用上了不同的力量。黑夜依然继续。少年探出头来。
但是能量的传输没有恢复。那种压抑感只是小了一些,可它一直在。
少年默不作声。在他的视野里,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不是黑影。那是一个干瘦的老人,站在大门的另一侧。他的手臂已经瘫软,他的目光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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