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它经常咬自己的尾巴并且傻笑，遇到高尚的人，就揍得他鼻青脸肿；遇到穷凶极恶的人，就陪着他浪迹天涯。

醒来的时候，我头痛欲裂，淋湿的衣服更像是毒蛇，紧紧地缠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冷冰冰的毒液渗进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我不自禁地颤抖，整个世界也开始剧烈晃动，她的头发渐渐脱落，接着是皮肤，最后只剩下一具惨森森的骷髅，疯狂地跑着，任凭我从轻唤到哀嚎，也再没有回头。。

啪的一声，我被一个响亮的耳光带回现实。眼前是明晃晃的一堆篝火，跳跃的火苗传来一阵一阵儿的暖意。对面是三个衣衫褴褛的黑脸汉子，半蹲着簇在一起，不住地搓手哈气，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我。

你醒啦？

我回过头，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从屋外走过来，立在我身旁，掸了掸肩头的雪，笑吟吟地问我。他脸上满是皱纹，一道道，像是刀刻，破旧的灰色僧袍已经泛白，裹着瘦削的皮包骨的身体。

我勉强着支撑起颤巍巍的身体，靠在一根倾斜的木柱上，合着掌微微颔首，向他行了佛礼。

昨夜背你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没了气息，幸亏是老和尚给你灌了还魂的汤药，可算是活过来了。

见我完全苏醒，对面烤着火的中年汉子也松弛了下来，笑呵呵地搭着话腔。

小兄弟，你也是北边逃亡过来的吗？

满脸络腮的中年汉子突然压低了嗓子，凑到我身边问。

我瞥见他破烂棉袄下黑漆漆的甲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语塞。

另外两个年纪稍大的汉子见我缄默着踟蹰，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扫奄奄一息的病态，兴奋地爬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疯了一样地晃动着我的脖子。

齐王胜了吗？

胜了吗？

我。不知道。。

隔了半晌，我才惊魂甫定，推开钳子一般掐着我喉咙的双手，冷淡淡地回答。

老和尚一声叹息，我就看着他们一下子黯淡了神采，从带着哭腔的絮絮叨叨到抱在一起恸哭成一片。。

屋外的风忽然嘶鸣起来，怪吼着从窗子窜进来，适才还熊熊的火堆，被压缩成一束一束微弱的火苗，又倏地一下子，彻底变成了黑暗。

我感受到周遭里杀气腾腾的寒冷，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完完全全裹挟着，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在木鱼声里醒来。老和尚端坐着，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阳光洒进屋子里，空气里却还是冷的，地上散落着破败的桌椅，一切都还是那么安静，除了他们变成了尸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醒了？

他们怎么死了？

是混沌。。

什么是混沌？

无形无味无声，是为混沌。

我怎么还活着？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逃，你同样杀戮繁重，可你是在找。。

是真的吗？那个关于混沌的传说是真的吗？那些枉死的人真的会化身混沌，从此不生不灭？

你只需明了，万相由心生。没有人杀死他们，杀死他们的是心里过于放大的善。

所以，施主，你确是北地逃亡而来？

不，我只是江上的渔夫，夜深迷了方向。。

回去吧，别找了，你找不到的。他忽然睁开眼，静静地道。

执念是万般痛苦的源头，他们因放不下而死，你还要为了心魔而杀戮不止吗？

我不。。正对着他的眸子，深邃苍老却有些许熟悉和慈悲。

从包袱里抽出杀人的长剑，我径直朝他走去，我别无选择。别无选择，我拔剑刺进他的胸膛，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笔直的身子流淌到雪地上，像是盛开的妖艳的花，却绽着嘲笑的脸。。他一言不发，周遭里还是那么平静，什么都还是那样，除了他变成了尸体，什么都没有变。。

一把火烧了破庙，我接着沿江而下，我不敢回头，白茫茫的雪海里，没有生气，没有色彩。。

穿过一片冰封的池塘时，远远的，我看见一条笨拙的灰狗，它懒洋洋趴在冰面上晒太阳。它也瞧见了我，竖起耳朵，又毫无兴趣地垂下了头，连尾巴都没有摇一下。。

直到它湿漉漉热乎乎的舌头舔在我脸上，我才断定，它也是寂寞的。我在冻僵之前从雪地里爬起身来，接着往前走，它摇摇晃晃，摆着尾巴，一直也没有跟丢。。

我抱着它在雪地里度过了三个凛冽的夜晚，它肉呼呼的肚皮像是貂皮的大氅，让我不至于活生生冻死。。

在第四个傍晚，我终于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屋子，用扒拉出的一口大锅，炖了满满一锅的肉汤。。

月亮挂在头顶的时候，我已经风卷残云，只剩下些残羹冷炙。。圆如盘的明月的影子，落在我眼前的锅里。。

我用生火的树枝搅动水面，它破裂开来，散成一片片，尔后又渐渐拼凑到一起，我就真真的看见，锅里的冷汤里，映出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那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她明眸皓齿，又浅笑吟吟。

我一脚踹翻了锅，疯狂地冲到水边，一头扎进凿开的冰窟窿。。头脑的冷静却帮不了剧烈反应的胃。。我止不住地呕吐，我眼前又划过她的样子，她明眸皓齿，又浅笑吟吟。。

我吐出了一整锅的狗肉，又陷入无休止的痛苦干呕。。我一刻也不想停留，步履蹒跚，一头钻进黑魆魆的林子。

近乎逃命的奔跑渐渐令我透支，我开始意识模糊。朦朦胧胧里，她拉着我的手，跨过沟渠又趟过旁根错节的古藤，我看见她，秋水淡眉，玉肌伴秋风。她轻盈盈，洗净我溃烂的伤口；她从内衣深处取出野果，喂到我嘴里。。

梦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江边。。太阳已落照，远远的，只在江心留一块波光粼粼。。

这里的春天已经来了，岸边柳芽鹅黄，满目的嫩绿里错落这零星半点的他样颜色。。

我想起，她在北方的冬夜的营帐里，瑟瑟发抖，蹙着眉头，娇嗔着，我们以后到了春天再来看江水好么？

那时候，已经是围城九月。。城中，百姓易子相食，宛如人间炼狱。那个自以为是的将军，杀了自己的妻子，分食于士卒。

轻柔的江风还是扯断了柔弱的柳条，落在我嘴边。我半睁开眼，江面上氤氲着雾气，终于藏起了所有。。

他们都说，混沌喜恶妒善，遇到高尚的人就揍得他鼻青脸肿，遇到穷凶极恶的人就陪着他浪迹天涯。

可我，把自己活成了无可厚非的恶徒，却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你？

我抽出杀人的长剑，寒光森森印着我枯槁的脸。。

我不觉得冷了，不觉得累了。。

入夜，耳畔出来丝丝缕缕的歌唱，我起身循往，在一片灌木后的空地上，我看见她半抱着琵琶，戏谑着，逗笑着看着我。

她明眸皓齿，又浅笑吟吟。

那是一张不是她的脸，可我知道她真的回来了。。

我找了你这么久，你到底是藏在哪里？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啊。

他们都说，混沌状如巨狗，没有眼睛耳朵和嘴边，六条腿却笨拙迟缓，长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你为什么不是那样的呢？

相由心生哦，小施主。。

梦魇惊醒，看见怀里酣睡的她，我长舒一口气。

我想起那年的那个傍晚。

杀气腾腾的大将军俯身跪地，慷慨激昂，说出了折磨我一生的那段话。。

为今之计，唯有杀王妃众嫔，分飨将士，方可振奋军心，夷灭贼人！陛下若妇人之仁，唯唯诺诺，何为齐王！何顾于江山！

我逃出来的时候，一脚踹开了抱着小腿的太监，去他妈的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