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月亮

作者: 陈小咖 | 来源:发表于2017-03-22 13:59 被阅读48次

    文/陈小咖

    1.

    快过年的时候,老佛爷不知从哪淘来一件大衣,穿上了问他:“好看吗?”

    他一脸认真:“好看。”

    “真的?”

    “真好看。你就在家穿就行了,千万别……”

    “滚蛋!”

    2.

    有一天我练毛笔字,抄了一首诗:“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他经过看见了,乐得直砸吧嘴:“这个好!这个好!”

    我颠了三十秒,然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诗,而非我的字。

    3.

    那天晚饭时看新闻,电视里有日本首相的镜头,具体说什么我忘了——我一看新闻就走神。他突然放下筷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大堆:“我觉得瑶仔和日本人挺像的,不化浓妆,穿得素,为了看着干净;外面随和,其实心里死较真儿,老跟自己过不去;看起来乐呵呵的,可不知道怎么就抑郁了……”

    我默默吞下嘴里的馒头,心情非常复杂,因为没听出来这是黑还是夸。况且暗自心惊——他是不是从哪看了类似于《剑与菊》的书。但后来见到他床头还是那几本旧菜谱,也就放了心。

    4.

    他是个厨子,不是《饮食男女》里那种川鲁淮粤样样拿手的大神,而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职工食堂里工作。有时候心情不好,连土豆丝都不给我们炒熟。但他干了一件和电影里父亲一样的事,要吃什么他都给我做,就是不许我学他做饭。

    说真的,做饭方面我有天赋。小学四年级,家里没人,第一次偷偷给自己炸鸡块,眼睁睁看着油花四溅,我一点都没躲。十几岁的时候去同学家玩,大人不在家我们就炒菜吃,基本都是我下厨,刀工不怎么样,但是味道不错。没人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会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后,我一路东跑西颠,渐渐养成了“饿不死就行”的心态,也没个厨房练习,竟到了切葱花都能辣眼睛的程度。每思至此,不免赧然。

    5.

    翻家里旧相册的时候,我看过他年轻时的模样。

    他很白净,皮肤在褪色的照片里泛着微光,像月亮。圆脸方鼻,阔耳厚嘴,只有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无声而秀气的挑到眉尾去。可他现在是双眼皮,并且过了五十岁之后,已经开始不可挽回的耷拉下去。

    后来是我妈,一边眨着她那双老了也很自然的双眼皮眼睛,一边带着鄙夷告诉我,他年轻时赶时髦,硬给割成了双的——我终于痛心疾首的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的眼皮是一双一单了。

    因为“整过容”这个梗,我怼了他好几年。

    6.

    他是千千万万个无产阶级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可在我眼里,他“资”的很。爱听邓丽君,爱听蔡琴。如果听曲子,也是萨克斯和钢琴、箫或者古筝。家里电视下边的柜子,有一层是DVD机,还有一层密密麻麻堆满了那些音乐的碟片。虽说后来电脑代替了它们,但那毕竟是见证我成长的参照物。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对《小苹果》和《最炫民族风》的热爱。这些歌刚出来那会儿,他能不厌其烦地单曲循环一晚上,直到我们跟他急眼。

    对待音乐,乃至各类文化艺术都很贪心,总想五味遍尝,这也是我以后的毛病。很小的一个例子:和好朋友在KTV里唱歌的时候,我点的单子总是很乱,没法分类。唱完了张悬唱王菲,唱完了邓丽君唱周璇,要是嗨了,从民谣过渡到戏曲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得和被我“吓”着的朋友说一句,根源在我爸那呢。

    他自己不爱看书,也没什么时间看,但看到我捧着本书,总是眉开眼笑,这点和姥爷一样。所以那会儿只要不想写作业,我就举着本小说装模作样,一糊弄一个准儿。

    家里条件很一般,小时候想添换什么东西,总得“三思而后提”。但说要买书,总是心安理得,有求必应。这几年,老佛爷以空间有限为由禁止我再买书回家,只有他悄悄跟我说,买吧买吧,别理她。

    于是潜意识里留下印象,书是恩格尔系数再高也得消费的商品。

    7.

    其实早些年,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能与母亲之间的碰撞太多,偶尔和他的几次交流,在回忆里完全留不下痕迹。

    那时高中有晚自习,放学很晚。他每天都去接我,路上却很少说话。每次过马路,我总会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也只是讪笑着,到了对面,会立刻把胳膊松开。

    是上了大学以后,寒暑假回家,饭桌上,闲暇时,他渐渐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有的是来自当时正看的电视剧,有的是来自新闻或者订阅号,多半与文史类有关。我总是很兴奋,说着说着嗓门会提高,语速也会加快,好像正在贯口的相声演员。而他总是笑眯眯地听我讲完,再提出自己的看法或者新的问题。

    他说的话,很多时候都会让我惊讶。我也逐渐发现,这个印象里并不起眼的父亲,其实是一个理性幽默的男人。并且在日后的阅读里总带着一种紧张感——想尽可能地记住更多知识,为了被他问,也为了延续和他的对话。

    这种话轮的平和过渡,绝不可能发生在我和母亲身上,如果问我什么问题,基本都会被她几次打断后意兴阑珊。且她的话题多与抱怨、贫穷、疾病、流言有关,久而久之,也就失去了和她说话的欲望。

    长大以后,我或许明白了这种寂寞——她只是急切地要说出来,对着仅有的她觉着可以说的人,却并不顾及这人愿不愿意听,或者听了以后,会在心里刻下怎样的划痕。

    曾经回忆起年少时大部分拮据抑郁的日子,我不止一次设想,如果家境能稍微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我的生命轨迹会不会走成另外一个样子。比如变成一个善解人意,心灵手巧的姑娘,亲昵,乖顺,对家庭信任,对婚姻渴望,不会总向往远方,甚至不会开始写作。

    后来离开他们,并且走得越来越远以后,我终于明白自己心里孤立无援的疲倦来自于何处——那其实都是对他们的依恋,五味杂陈,难以言表。即使知道还会和他们相聚,相聚之后又还是会毅然决然地奔向远方,告别后转身就抹眼泪的时刻,总是会有。

    也渐渐懂得一个道理,人只有对自己提要求的权利,对父母不能,对其他任何人也一样。你最终会得到对你而言最好、最正确的一切。

    有些东西早已被深埋在骨血里,人生路途上的经历,只是在慢慢让它们醒来。

    8.

    寒假结束前的某天,和他一起去姥姥家附近的付家庄看了看海。

    主观的说,大连冬天的海要比夏天美好得多,尤其是晴天的时候,阳光打碎一般铺满在蓝透了的海面上,晃得人呼吸都要噤住。以不远处的离岛为起点,有一大群海鸥争先恐后地朝我们飞过来,在头顶掠过一个漂亮的圆弧,再顶着凌冽的北风飞向远方去,好像过完了年假的返乡青年。

    他感冒了,这个新年就这么在咳嗽和鼻涕里过完。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用手机拍了照片给他看,他也不过是笑笑,点点头,并不说什么。直到最后,海风吹得让脸颊麻木得做不出表情,终于忍不住跟他说,回去吧。

    他突然用咳得嘶哑的嗓子问我:“瑶仔研究生毕业了,想回来工作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被他问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鼻尖不受控制地抽搐,在空气里响亮地吸了一声。我连忙把头低下,用脚踢着从沙滩里裸露出来的石头。怕他听见,也怕眼前的碧海蓝天。

    打破沉默的是那群海鸥,它们的叫声从头顶盘旋而过,清脆悠长,震耳欲聋。可能是看我的脑袋一直低着,他终于叹了口气:

    “趁年轻,多出去见识见识也好。我能给你的,还是太少了啊。”

    9.

    少吗。怎么少了。

    已经很多了。

    10.

    本命年走了两轮之后,我开始发现自己性格里一些黑暗的东西,比如自私,压抑,贪婪,懦弱,吝啬,刻薄。我看着它们在身体里生根发芽,羞耻却淡定。因为挣扎过,否定过,所以知道不顺服也没有用。能做的事情,只有平和的携手,安静的掩盖。

    所以,但凡你曾在我身上看见幽默的、温情的、恬淡的、乐观的、细腻的成分,我想那都来自于父亲。我珍惜这些他留给我的宝藏,如同珍惜云销雨霁后的日光,夜路时零星灯火的闪亮,寒冬里一个手掌的暖烫。

    母爱对我而言,未免太过炽热剧烈,像三伏天的太阳。即使知道没了这颗天体地球会毁灭,可遇见的时候,难免想要撑开伞自保。

    而父亲,他是十五时悬在头顶的月亮,淡淡发着光,温暖又惆怅。

    父亲像月亮,淡淡发着光,温暖又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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