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的乡间从来不愿意叫这世间哪一种生灵舒服,一株株水稻急不可耐地往上窜,争着冒尖去享受高处的一丝凉意;
土路上不少蚯蚓尸体被晒干,死死贴在石子上,走过几只鸭子,没等衔起这些美味就被熏得甩起脖子;
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汗如雨下,汇到一道道垄沟里,把山里的那口池塘从翠绿灌到深绿,到这天中午,都已经绿得泛黑。
刘兰英从家门口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尽管她之前那身湿透的衣服早就被烈日和她心里的兴奋劲儿熏干,她还是需要一种仪式感,而这种仪式感现在让她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镀了银的水泥路,而不是磕磕绊绊的小土路。
第一个出现在这条路上的是同村的朱伟民,她看到他就小跑到跟前,抓住他的胳膊说:“活儿都干完了吧,我带你到山上那个池塘里看看去。”朱伟民拗不过好奇,竟神经质般地跟着她。
就这样,刘兰英在山脚停的警车前回头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七八个人,沿路上就只有朱以青忙得实在抽不开身。就算是一个女人发了疯,在烦闷、燥热的六月乡下,也是一幕好戏,每个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长。
“我中午在塘里洗衣裳,看见水里像是有个人,我就下去,把一个小姑娘捞起来了。”上山的路上,刘兰英向大家揭开了谜团。
再看跟在后面的人,即便他们都知道不会是自己家的孩子,他们的脸颊还是倾盆大雨,最后不得不用嘴巴假装镇定:“这又是哪家的小孩耐不住热。”现在,他们跟在后面的速度明显慢下很多,像是刘兰英在用绳子拖着他们,每个人都频繁地回头,要用眼神把山下的凉风勾进宽松的衣袖和忐忑的心里,他们多后悔跟过来啊!
刘兰英带着一群人到了事发地时,绝望的哭声还在路上,池塘边只有两个警察,一个负责拍照,一个负责笔录。
山脚下的住户围在警察身旁,再远一点的村民就围着刘兰英。
刘兰英丢下身后的人,笑盈盈地走到警察身边,笑得仿佛半小时前她见证的不是一条生命的流逝,仿佛八年前她的丈夫没有在这座池塘淹死,仿佛她自己的诊断说明上也没有了“精神病”三个字。
“我……我给捞上来的……”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说完回头朝聚起来的一帮人咧嘴一笑。
警察皱着眉头问她是谁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才收敛起来,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我嘛。”旁边的村民不愿见她受窘,替她开了口:“她是朱作新的媳妇,那个死鬼走了以后,精神一直有点问题,是个可怜人。”
做笔录的警察抿了抿嘴,拿着笔的手往斜上方一扬,示意这些信息就已足够。
刘兰英开始紧张,她的鼻梁最先下雨,不一会儿,整个脸、背和腿上的汗水完全泛滥,新换的衣服像是刚洗过还没晾便拿着穿到身上。
哭声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溺亡女孩的家人被邻居一路搀扶到山上,年轻女人看见躺在地上的尸体就发疯似的挣脱掉别人的两条手臂,跑着,最后爬着到了小女孩的跟前;
年纪大的老奶奶被扶到尸体旁,痛哭流涕,可也不忘用余光打量围观的人,最后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继续哀恸。
两个女人哭喊的声音甚至几乎都一样,荡得满池塘的水咕溜溜地晃动。
刘兰英的婆婆爬不上山,在山下托人叫她回去,一见到她,就劈头盖脸一通质问:“你好好洗你的衣裳,你要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啊我的老天?你忘了大死鬼是怎么死的了吗?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害怕吗?中午大山里又没其他人,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你跟谁说清楚?”
刘兰英不说话,不说话不代表心虚认错,反而,迷了路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她又不紧张了。
过了两天,刘兰英的家里来了两拨人。一拨是那两个拍照和做笔录的警察,警察告诉她:女孩的奶奶不相信自己的孙女儿是溺水死的,现在提出要尸检,甚至还要解剖。末了,上回拍照的警察安慰她道:“你也别害怕,要理解人家的心情,我们会好好调查”。
另一拨是女孩的妈妈和两个姨妈,女孩的妈妈跟那天爬到尸体边的女人长得一样,只是比那个女人要瘦得多。三个女人拎了一些肉、奶粉和营养品给刘兰英,一句“谢谢你”还没说完,泪水就把喉咙哽住,互相搀扶着走出门。
刘兰英还是跟往常一样,该吃吃,该睡睡,脑子似乎从来没考虑过“女孩”“尸检”这样的事。一直到小女孩全尸下葬的那天,刘兰英听到几里地外的丧乐,怔了半晌,然后一股脑儿把手里的农活全丢了。她找来锄头、铁锹,把铲起来的杂草和锄起的泥土装进背篓里,然后上山,一股脑倒在池塘里;又装,又上山,又倒在池塘里;一直装,一直上山,一直倒在池塘里……
六月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叫生灵安生。眼望着太阳确实敛了些毒辣,乖乖隐到浓云后面。可那浓云像是一层保鲜膜,把云层之下的万物结结实实捂起来,捂出出漫世界的水珠在人的鼻尖奔跑、跳跃。
天空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张漾在水面上的纸。
村里的孩子开始跟着刘兰英,在后面捡起背篓里掉落下来的泥块,像恐吓认生的狗似的把泥块往她身上砸,嘴上骂骂咧咧道:“妈的,不是泥就是草,把池塘搞得什么屌样子!”
文/朱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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