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予玲驾着昏厥的姨母走的很慢,她们费力的出了正厅转向林中。琉璃族的人不知她们在根液织成的茧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仍然跟来追着她们不放。几个琉璃族人把那茧围住,跟着小跑起来,还挥着胳膊往里面乱砍。
等过了好几个弯道,已经远离那场毒宴的大厅,乔叶翕忽然卷起自己的袖子,掏出匕首,乘着那些琉璃族人不备,他拿刀尖对准他们的后颈脊柱,连着几个重击下去,将他们脖子上的脊骨全部挑断了。
肖云一把揪住乔叶翕的衣领问:“你干什么!”
“帮陈予玲把去路清理干净。”乔叶翕收起匕首,轻轻推开肖云颤抖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没看出来吗,她有意救那姨母。这几个跟着不走,我们怎么脱身?”
“我自然会想办法支开他们,何必要他们性命呢?”
“喔呵,”叶翕面无表情的答道:“何必那么麻烦呢?”
尽管暂时没人追过来了,但架着个昏厥的姨母,他们走不了多远,迟早会被琉璃族人追上。肖云咽下这口气,带着他们往狐林深处躲。他小时候常跟仙止在狐林中混迹,狐林深处的旮旯角落都熟悉得很。他们在山脚草木隐蔽之处搭建过一个树屋,耸立在坚硬的腊木疙瘩上,被成片针叶掩盖着。从没有第三个人去过树屋。肖云把他们藏在那里,就回去打听情况。
那场骚乱已经平息。琉璃族人忙着拖走尸体,洗刷地板和墙面,人人脸部僵硬,心惊胆战。平时话说个不停的琉璃族人都闭紧了嘴巴,他们尊贵的衣服上全是暗红色的血渍。毕竟是数代避世退守,几百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血战,他们很难面对如此腥臭的场面。打扫完毕,他们就齐刷刷脱掉了全身的衣服,捻起手指把衣服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肖云看见仙宝,就很想搓鼻子,但他把手背在身后,两手互相制住,生怕仙宝看出什么。他对仙宝撒谎说:“天根湖的那个姨母挟持了陈予玲,琉璃族有几个族人跟我们一起追出去,却被姨母杀了,可惜我法力差,只能自保。”
“没想到她身重剧毒,还能施展根液术,瞬间伤我那么多族人,法力有那么深厚?”华姆有点怀疑的看着肖云,不过她也想不出更合理的可能,就接着问他:“陈小姐和她那位朋友还安全吗?”
“那个姨母中了剧毒,撑得不了多久,杀害族人那点力气只是垂死的爆发。后来我和乔叶翕合力把她打伤,救下了陈予玲。可惜她狡猾,还是逃脱了。陈予玲和乔叶翕顺着血迹去追,我赶紧回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仙宝长叹一口气:“哎,他们族长在我们琉璃的地盘无故失踪,四个掌政姨母又惨被毒死在我琉璃族的宴席上,还有这么多被围剿在此处的天根湖族人,这个责任怎么担得起?又到底是谁这么可恶,在背后算计我们琉璃族?”
华姆在人面前从来都是面带微笑,很少皱眉,这时她的眉头都快挤到一起,成了一条长长的毛毛虫,好像是个肖云从来不认识的华姆。华姆意识到桑合失踪和此次毒宴分明就是一场阴谋,要么是内部的争权易主之举,为了扶仙止一脉上位,要么是外族的挑拨嫉恨所为,为了夺仙贝这个朱女神躯。可是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谁下手这么狠,她深感不安。
“不管是谁在后面算计我们,他们成功了。虽然现在天根湖没了族长和四个掌政,可他们毕竟族大势强。现在和亲不成反成死敌,天根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应对他们的反击。”
华姆又不停去摸自己的肚子,她一心慌,就觉得肚子里的孩子也能感受到,所以她不由自主要去抚摸安慰它。她平复自己的心情之后,又把头转向仙贝。
“我作为族长之妻,不可退避。仙贝,你往东边儿去吧,到栗浦县城找我父亲,尽力说服他来支援,你也好在那边暂避风头。琉璃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仙贝含着眼泪点点头,她不怕被什么老头坏蛋抢去做生孩子的工具,大不了小命一条给去,她不忍的是丢下哥哥和嫂子独自面对内忧外患。可她也知道,嫂子交给自己这个搬救兵的任务十分艰巨,是极大的信任和寄托。
这一两天,没有人睡得着觉,夜深雾重的狐林里,经常看见华姆和仙贝无法入眠的身影。雾气从院落吹进狐林深处,吹到陈予玲他们躲藏的小树屋里,带着唉声叹气的阴郁。陈予玲守在姨母的身边,也没有闭过眼睛。乔叶翕有时会闭上他那双无底洞般的眼睛,但他苍白的手掌经常去摸自己身上的匕首。
陈予玲和乔叶翕在林子里捡了好几坨牛粪,每隔十几分钟,就给姨母灌些牛粪水。乔叶翕说那是村民的解毒方法,也许没效,也没什么坏处。他知道陈予玲和姨母之间的交易,却并不觉得陈予玲救了她,会有什么意义。精神来了,他会摇摇头说:“这么浪费时间和精力,救一个不一定救的活的人,期望一个不一定会信守的承诺。”
“我只是,想挽救一条生命,并没考虑什么值不值。”
“生命不过一种形势,你生便是你,你死变为它。有人说是生生不息,有人觉得轮回无尽,那不是,挽不挽救都一样。”
“杀不杀也都一样?所以如此随性,豪不纠结?”
陈予玲想起了蒋华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乔叶翕面无表情结束掉的那些琉璃人,还想起了传说中的普多公主和祜叶行。
陈予玲尽量避免把传说中的情节投射到如今的两人身上,可是随着她跟乔叶翕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对他越警惕。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情感却先行,搞得她分不清传说和现实。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乔叶翕身上,越看越觉得不寒而栗。乔叶翕身上仿佛挂着一副枷锁,随时可以把她捆绑起来,然后手中的匕首会毫无顾忌的指向自己的喉咙。但当乔叶翕背过脸去,陈予玲又觉得那个消瘦的肩膀很可怜,跟自己一样可怜,像是两具奔跑在陌生环境里,无知无助的不死骷髅。
姨母的右手忽然抬起来,轻轻拉住蹲在一旁的陈予玲。陈予玲看着姨母慢慢睁开眼睛。她体内剧毒残留,不是喝粪水能清理干净的。她还说不出话来,只缓缓做了个嘴型:“谢谢。”
陈予玲赶紧凑到姨母耳边,轻声问她:“我们不知道怎么解毒?”
姨母又慢慢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五个字:“木涎花,厨师。”
陈予玲这才想起,忘界人用毒,都是用法术浇注。就如上次连沙中毒一样,先要用木涎花驱除法术,再解施毒者的配方。虽然像棉絮村里那种成片的木涎花很少见,不过在狐林里也不难找,她记得在仙止的屋后好像就有一株。
从崎岖的山路翻过去,绕过三颗尖锐的巨石,清晨的太阳斜斜洒在高大的石台上,那正好就是仙止的住所。陈予玲和乔叶翕悄悄爬上巨石,趴在两个巨石的缝隙里观望了一阵,仙止那里还是一片宁静,不像仙宝那边紧张喧闹。几乎所有琉璃族的人都聚集到仙宝那边去了,连仙止的那些火狐也都不见了踪影,整个琉璃一族,被吓得鸡飞狗跳。只有那堆棉絮村的小孩子还守在仙止的房子里。
陈予玲和乔叶翕赶紧顺着巨石搓溜下去,他们脚边不免有些碎石被踢落,追着他俩的脚跟,滚落到屋后的窗沿下。越好他们推开窗户,从仙止房里探出头来张望,看见是乔叶翕和陈予玲从山坡上赶下来,就争先恐后从那窗户里跳了出来,赶紧围过去揪住了他们的衣角。
“前天,听见山那边厮杀声一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乔叶翕很温柔的安慰他们:“小事情,已经平息了。”
陈予玲愁虑的看了一圈这些小孩儿,然后扯了扯乔叶翕的袖子。
“我本想把越好他们托付给琉璃族照顾,给他们一个可以安身的家。可是现在琉璃的情况堪忧,忘界族群厮杀的如此混乱。我们又自身难保,没有能力照看好这么多孩子。”
乔叶翕没有说话,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带着这群孩子在忘界中行走。他只是点点头,似乎在思考别的办法,但是肯定没有办法。
“不如跟我去栗浦吧。”
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仙贝的声音。她带了三两个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陈予玲猛的一阵惊慌,琢磨着肖云回去是怎么跟琉璃族人解释的,那自己又要如何跟仙贝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在这里。但是惊慌之中她反而先问仙贝为什么会在这里。
“仙,仙贝,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去栗浦县,走之前来仙止这里包些他做的小点心,凑做小礼给华姆的父亲带过去。对了,肖云哥哥说,天根湖那姨母逃走,你们前去追赶了。无果而回吗?”
陈予玲尴尬的点点头。
仙贝没有看出她神色异样,又继续说:“华姆让我去栗浦找他父亲。在那里,叔叔领着一帮忘界人,混居于普通人之中,他们在栗浦县世代生活,远离忘界的纷争,也早就适应了外界。仙止跟我说了,这里有一帮可怜的孩子,他让我顺便考虑一下,要不要把这些孩子也带过去,不要搅到琉璃的浑事里。如果你们愿意,就让我把他们带过去吧,托付给华姆的父亲。他不愿意接触忘界人,却是很乐意帮助普通人的。”
陈予玲赶紧扭头问那些孩子:“你们愿意去个更安全的地方吗?”
孩子们都朝越好看。他看起来比仙贝小,却跟仙贝同岁,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大男孩儿,顶得上半个男人了。以前他是个孩子王,现在就要像个大人一样保护这些孩子的安全。他稚嫩的额头上居然有些沧桑的皱纹,脸上脏兮兮的,还挂着无数条泪痕,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鼻子。连着遭受惊吓,当然想有个安全的地方,他忽然像只欣喜的小狗,恨不得有条尾巴,朝可爱的仙贝摇晃。他看着仙贝,认真的点了一下头。
孩子们刚跟着仙贝离开,乔叶翕就又提起村民的事情,他说趁着没人,要再去审问审问蒋华,径直朝小牢屋走去。没想到一推开门,扑鼻的腥臭味儿就朝他们打过来,带着十几只发了疯的苍蝇在他们身上乱飞乱撞。
陈予玲走到门口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牢屋内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蒋华早已没了气息,倒在血泊里,全身上下被人捅了无数个窟窿,一把木柄的短匕首,被鲜血浸红了刀柄,落在离她尸体不远的地方。看她那狰狞外翻的眼球,未干的血迹,才死没多久的样子。乔叶翕走过去捡起来那把木柄短匕首,仔细翻看,然后告诉陈予玲:“是越好的刀。”
“这是唯一一条线索,断了。”
“是的,我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了。”
“你要去哪里?”
“回棉絮村再查看查看。”
“其他你都不管了?”陈予玲想说的是,难道你不再缠着我查找身世了?但是她巴不得乔叶翕放过她,所以她问了这句有点后悔,生怕提醒了乔叶翕什么。她圆圆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又是惊讶,又有点失落,还带着欣喜。像塞了一嘴怪味胡豆,说不清楚滋味。
经过这些天,其实乔叶翕已在忘界人的言谈中听出了端倪,心里有了判断。他隐隐觉得,村民被杀的秘密连同自己的身世,都一并埋葬在棉絮村的地下,至少是有莫大的关系,却与琉璃族这些破事没什么瓜葛。
他抬起自己那双皱巴巴的大白手,用指尖在陈予玲手背上来回轻划,痒得陈予玲心里像裹满了羽毛。但那动作只是看似亲昵,却仿佛在暗示陈予玲,反正上天下地,我也能把你翻出来。
“嗯,”他一边在陈予玲手背上轻划,一边说:“我要再去蒋华的家里找找线索。你放心,我不会再把你禁锢起来,你似乎比我还无知。除了永生,我还知道自己其实会法术,只要不吃木涎花,我的法术就会持续恢复,不知道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所以,我也用不着再禁锢你,我俩本来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吗?”
乔叶翕嘴里说着不再禁锢陈予玲,可是他已经表明了,他不会放过她。陈予玲赶紧收回手,不停的扑拉自己手背。想要把乔叶翕的所有企图从自己手背上拍掉。但是乔叶翕转头要走时,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停食木涎花,虽然你的法力增长了不少,但还敌不过那地下的东西。”
“我不会傻到去送死。”
乔叶翕使劲撑开自己的手掌,翻转起来,仔细打量自己那布满沟壑的手心,他感觉自己手握的力量一天天在增强。相信总有一天,自己的身世和村民的仇恨,都会通过这双手解决掉,他有永生的时间,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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