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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以前,丝绸之路经过的一个地方叫独柳滩。那地方是沙漠深处的一片绿洲,因为有地下水源。于是,有了生命。最早那里只有些低矮的小草,长不起一棵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刻开始,居然出现了一棵柳树。它倔强地活下来,并且长大,由幼小的树苗,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这个地方有了名字,就叫独柳滩,还有了人烟,渐渐地,独柳滩成了丝绸之路上一个大驿站,一个可以休整和找到补给的地方。
又是许多年过去以后,这个地方已经逐渐成为一个小镇。于是,更多的人喜欢把这片地方叫成独柳镇。到了这里已经是独柳镇的时候,肯定不知只有一棵柳树了。然而,最叫独柳人自豪的,还是那颗宛如华盖的大柳树。这棵柳树是很普通的旱柳,叫人赞叹不已的是这棵旱柳,不仅高大、树冠漂亮,而且树龄极长。不用考证都可以知道,它起码也有几百岁了。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这棵老柳树的身上,是1949年的秋天天……
解放大军挺进大西北后,派出大批干部配合地方,开展着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国民党在西北的残余势力联合土匪,利用当地复杂的地形,不断袭击我们的土地工作队,制造出一个又一个血案,当地老百姓各个人心惶惶,不敢靠拢工作队,给西北解放后的土改工作,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为了应对西北出现的这种局面,我解放大军组织了一支精明强干的剿匪力量,从西北野战军第一师,抽调了赫赫有名的野狼团,坐镇西北重镇银川,随时策应和驰援派往各地的土改工作队。
谁也没有想到野狼团刚刚开进银川,离开银川不过40公里外的独柳滩,就发生了一起惨案。派往独柳镇地区的土改工作队,在前一天夜里遭到袭击,十一名工作队成员中,十名队员惨遭杀害,队长金梅下落不明。
金梅就是西北野战军,第一师政治部抽调出来的干部,而且正是野狼团团长洪建功的妻子。
洪建功接到消息后,亲自带着骑兵营直扑独柳镇。
当洪建功带着骑兵营赶到独柳镇,所看到的场面,让全体指战员看得无比悲痛,义愤填膺。
那棵老柳树下面,竖着十根木桩,每一根木桩上捆绑着一名工作队队员。他们的上衣都被扒开,胸口开了一个洞,地上是一滩滩已经凝固干涸的鲜血。每个土改工作队队员,都被土匪活生生地开膛挖去了心脏……这种惨状让指战员们咬碎了钢牙。
洪建功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面,甚至一晃差一点栽倒。骑兵营营长刘阳春,连忙扶住他。
洪建功忍着心中悲痛,低声嘱咐:“让战士们手脚轻一点,把烈士们先放下来,整理一下遗体,仔细检查一下周围,看看敌人把烈士的内脏……”
刘阳春低声说:“团长,不用找了。据报案群众说,土匪逼着全镇老少,看着他们在这里挖出工作队队员的心脏后,活生生吞噬了。”
洪建功听得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要喷出火来。
“那就把烈士掩盖好运回城里,缝好遗体再展开追悼会后落葬吧。”洪建功低声命令刘阳春,然后又问:“有关于工作队队长金梅的进一步情况吗?”
刘阳春摇摇头,说:“没有了解到更多情况,只知道敌人带到屠杀现场的同志中,没有嫂子金梅。我怀疑是被土匪裹挟走了。”
洪建功紧皱双眉,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刘阳春:“阳春,我已经叫团里派车来接烈士遗体,你就带着骑兵营留在独柳镇。你的主要任务有几点:一、进一步了解这个惨案发生的经过。我有个感觉,这个案子是敌人有预谋的,针对性屠杀。据我知道你嫂子带的这个工作队,是在案发前两天,刚刚从西大滩转过来。转场途中是有一个排警卫部队护送的,可是就在这支警卫部队离开的当天夜里就发生了血案。这个情况说明什么?说明独柳镇有潜藏的敌人。你一定要查清楚,找出暗藏的敌人。”
刘阳春也说:“团长,这个情况我也了解过。这股敌人不简单,应该不是普通土匪。我怀疑是国民党残余势力与土匪合在一起的一股敌人。”
“有具体情报吗?”
“各种迹象看,应该是马鸿逵被歼灭的95师的残部。”
洪建功又说:“你要根据手里的线索继续追查。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尽快安抚人心,消除老百姓心中的阴影。”
“团长,放心吧。我已经安排一连长率领他们连去做老百姓安抚工作了。”
“阳春,最后一件事,就是尽快找到你嫂子金梅的下落,她可还怀着七个月身孕。”
最后一句话,洪建功说得忧心忡忡。
刘阳春忍不住抱怨他。“团长,不是我说您。嫂子有孕在身,您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会同意嫂子去带工作队?”
洪建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这个嫂子?她肯听我劝阻吗?”
刘阳春赶紧说:“团长,你放心。我刘阳春用脑袋担保,一定把嫂子和她肚子里的小侄子,毫发无损给你找回来。”
洪建功苦笑说:“你怎么就知道肚子里是侄子?说不定就是个小姑娘。”
“不管是侄子,还是侄女,我刘阳春都做定了这个保护神。”
金梅被敌人带进了匪巢,敌人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不仅没有将金梅和工作队队员一起屠杀,甚至没有对她有丝毫侵犯,而是颇为客气地将金梅关了起来,然后在撤出独柳镇的时候,居然派了几个匪兵,弄了一副担架,把她抬回了匪巢。匪巢很隐蔽,藏在贺兰山深处的一个洞穴里。这地方原来就是一个山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变成了土匪窝。土匪对山洞里外都做了改造,外部加强了隐蔽和防御设施,内部做了巩固和扩建。金梅被关在一个独立的洞穴里,里面居然还搭了一张行军床。金梅根据这张行军床,已经判断出这不是一股普通土匪。
金梅靠在行军床上,心里充满仇恨和不安。敌人没有带她去屠场,可她还是远远听到了自己的战友们,在面对刽子手屠刀时愤怒的痛斥声,还有敌人在行凶前丧心病狂的喊叫、威吓。
“畜生、没有人性的禽兽!你们不得好死。”
“解放军会给我们报仇的。”
“哈哈哈,共产党、解放军?老子今天要一个个把你们心挖出来看看,用你们的心下酒!”
在狂吠的是匪首麻九。麻九是贺兰山出名的土匪头子,真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原来手底下有几百号人马,国民党政府也曾多次上山剿匪,到西北野战军挺进西北之前,只剩下了几十个死心塌地的骨干。马鸿逵的主力部队遭到西北野战军毁灭性打击,整建制的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量的散兵游勇被麻九收留,很快让他的武装,又恢复到上百号人马。就在这时候,军统银川站站长季长武,带着一支军统精锐力量组成的别动队进了贺兰山。
季长武用一张上校团长的委任状,收编了麻九的土匪武装。季长武在西北野战军挺进西北之前,已经未雨绸缪在个重要城镇和地区,安插了军统潜伏特务。独柳镇,镇子不算大,却是扼守西北道上丝绸之路重要战略点,季长武当然不会疏漏。所以当金梅率领土改工作队开进独柳镇,季长武马上得到情报。他给麻九出谋划策,让麻九带人等护送工作队的警卫部队离开以后,发动突然袭击攻占独柳镇。
季长武亲自带领别动队随着麻九行动,一共出动了5、60号人马,武器装备也相当精良。不仅季长武的别动队清一色都是美式装备,就连麻九的几十号土匪,手里也是美式装备。可是11个土改工作队成员的手里,一共只有8支短枪和四支长枪。交手20分钟之后,工作队的子弹已经打完了。11个人4名重伤,7名轻伤,全部被俘。
当金梅和季长武打照面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金梅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上自己当年的初恋情人。
这事儿要从十五年前说起了……
1935年,那时候的金梅才22岁,也不叫金梅,而是叫金淑华。她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也是北大出名的校花。季长武是她的学长,也是她初恋情人。两个人相亲相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抗日战争爆发了。一直有着爱国精神和进步思想的金淑华,动员季长武和自己一起去延安投身抗日,却被他拒绝了。季长武反过来动员金淑华和自己一起参加军统。金淑华一点没有想到,一年之前,季长武已经被军统秘密吸收了。两个人不欢而散,很快,金淑华就在北平地下党秘密安排下去了延安。金淑华不辞而别后,季长武也离开了学校正式穿上了军装……
两个人一别十五年,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了。
他们很快彼此认出了对方。季长武立刻把金梅保护起来,他派了自己别动队的四五个属下,严密看护着金梅,不让任何一个土匪接近。为了这事儿,麻九差一点和他翻脸。
金梅被抬进山洞之后,季长武到洞里见了她。
“淑华,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看上去你很幸福?肚子里孩子的爸爸是谁?”
季长武似乎真是在关心她。
金梅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季长武先生,你的日子似乎过得很不好,一个堂堂的军统,居然跑到山里做了土匪,你是越混越没有出息了。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你应该在抗战时期已经是上校了吧?”
“共产党情报不错啊,连我的军衔都清楚。”季长武仿佛很轻松。
金梅冷笑着说:“我们不仅知道你的军衔,我们还知道你曾经率领军统锄奸队,连续5次潜入敌占区,刺杀了两名日本将官,9个大汉奸,可谓战功赫赫!可你为什么要对我们共产党人也这样凶残?”
季长武却辩驳道:“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你们共产党就应该服从中央政府统一军令和政令。”
金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到现在还是痴迷不悟。”
“不谈党争了,说说你自己吧。”
“你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吗?”
“淑华,我们毕竟曾经是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段美好的感情。”
“我们早就是两个属于不同阵营的敌人!你的手上沾满了我们共产党人的鲜血,就在昨天你们用世间最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我的10个战友!你这样的侩子手,还有什么资格谈感情?”金梅义正言辞地谴责。
季长武申辩起来:“昨天给你们工作队的人开膛挖心,不是我,是麻九!我就是知道这个麻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所以当时就让我的属下把你保护起来。”
“开膛挖心!”金梅差点把银牙咬碎了。“他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金梅在强大的悲痛刺激下一头栽倒,昏迷过去,季长武连忙上去抱住她。
“淑华、淑华,你醒醒。”
季长武发现金梅的情况非常不好,决定送她离开匪巢。他把金梅抱上行军床,然后走出小洞穴,命令在门口的别动队成员。
“你马上去通知所有别动队成员跟我出洞。”
……
刘阳春率领的骑兵营,一方面在独柳镇做安抚群众的工作;另一方面对全镇所有成员经常了一次彻底排查。结果,他很快就有了收获。第一是通过群众得知,金梅被一队身穿国民党正规军制服的人带走了。第二件是被刘阳春查出了惨案发生前,给上山土匪送信的军统特务。根据对特务的审讯,得到了重大线索,掌握了麻九匪帮老巢的确切位置。
刘阳春一面立刻派人去银川向洪建功汇报请求支援,另一方面立刻率领骑兵营扑向麻九的匪巢。
麻九的匪巢建在贺兰山深处的青马峰。青马峰是贺兰山脉地形最为险峻的地方,山如立壁、易守难攻。麻九盘踞在此后,又在山隘口修了工事和碉堡。再加上匪巢又是在青马峰半山腰的山洞里,山洞口也修建了工事。麻九呆在一群土匪,凭借地形负隅顽抗,战斗十分激烈。刘阳春的骑兵营没有重型武器,尽管凭借速度,打了麻九一个措手不及,把他堵在了匪巢里,也轻易无法攻进去。打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
洪建功得到消息后,立刻率领全团杀向青马峰。调来了山炮营,很快就打掉了青马峰山隘口的碉堡和工事。骑兵营在重武器掩护下,占领了山洞对面一个山峰,用火力封锁了山洞口。接着在交叉火力掩护下,一举攻进了匪巢。这股贺兰山最大的土匪,除去匪首麻九趁乱逃走,其他全部被消灭了。但是刘阳春清点俘虏是发现,没有季长武的别动队,在匪巢里也没有金梅的踪影。
刘阳春立刻提审了俘虏,在俘虏口中才得知,季长武带着他的别动队,突然在夜里离开了青马峰。出洞的时候,被麻九的人发现了,双方发生了冲突。季长武却仗着别动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一举杀出青马峰。去了哪里,匪徒们并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金梅是在季长武手里。匪徒交代:别动队就是因为抓来的那个女队长,才和麻九翻脸了;好像是女队长要生孩子了,季长官要送她下山找医生,麻九不同意,要杀掉那个女队长。季长官就翻脸了,带着别动队抬着那个女队长杀出山洞。
洪建功听了刘阳春的汇报沉思起来,他曾经听金梅提及过有关季长武的情况。特别是进驻银川之前,得到的情报中提到军统银川站站长季长武,手下训练了一支极有战斗力的别动队,配备的都是最新式的美式装备。情报中特别提到,季长武在抗日战争中战功显赫,是个有民族正义感的军人。现在季长武因为金梅,公然与麻九反目成仇,杀出青马峰,看起来这个人还是天良未泯。希望金梅可以劝他放下武器,不再与人马为敌。
刘阳春站在洪建功一言不发,便主动请战。“团长,你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把金梅嫂子救回来。季长武这小子跑不远。我判断他一定去了兰州方向。”
洪建功说:“哦,为什么?”
刘阳春说:“目前西北大部以及被我们解放,唯有兰州还在马步芳手里。他一定会带着金梅嫂子去兰州。”
洪建功点点头,说:“你的分析有道理,你马上率领骑兵营向兰州方向追击。”
刘阳春立刻集合器骑兵营朝兰州方向开始追击。
洪建功没有想到,刘阳春没有在去往兰州的路上追到季长武。直到兰州被打下来,也没有找到金梅。全国解放以后,在战俘和阵亡人员中,也没有发现季长武。洪建功判断,金梅处于分娩状态,很可能被季长武通过飞机送到台湾去了。季长武是军统少将,他完全有可能利用自己的这个身份。
还没有想到,他这个判断真的对了一多半。
季长武发现金梅情况很不好,立刻组织别动队要连夜送金梅下山,结果和麻九的人打起来,季长武带着别动队杀下山去,果然是直奔兰州。在去兰州路上金梅临产了,在一家小诊所生下一个儿子,产后大出血生命垂危,临终之前只能把儿子托付给了季长武。金梅恳求季长武替她养大这个孩子。季长武答应一定把孩子抚养成人。季长武将金梅葬在了那个叫玉川的小镇外,并且给这个孩子起名玉川。季长武带着别动队赶到兰州后,果然如洪建功所料去了台湾。
季长武本就没有婚娶,在玉川镇,找到一个逃难的女人,带着一个比玉川大几天的女孩子,给玉川做奶妈。在兰州未被西北野战军打下来之前,带着他们一起去了台湾。到了台湾之后的季长武,还是很受重视,他却已经看透人世,在也不想染指军政了。季长武辞去了军职,做了寓公。他娶了那个女人做太太,带着两个都不是亲生的子女,过着清贫的生活。总算他是文人出身,文笔不错,到后来居然成了自己养家糊口的本钱。
1950年,洪建功带人在这里建了一座十烈士陵园,来祭奠牺牲的英灵,同时也为了寄托自己对金梅的思念。
这座陵园建成的十年之后,刘阳春终于在新疆北部一个小镇上,拿住了匪首麻九,并且押回来接受了人民的审判。麻九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为了祭奠十烈士在天英灵,麻九的死刑就是在他当年屠杀十烈士的地方。为了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笔血债,就是麻九行凶的地方做了十尊形象逼真的塑像,重现当年场景。麻九在服刑前,看到自己当年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禽兽嘴脸,也不由得垂头伏法。
麻九的匪众被消灭后,刘阳春因为没有追上季长武,救下金梅,心中十分内疚。回到团里以后,立刻提出要求转业到地方公安,发誓穷其一生,也要把麻九捉拿归案。洪建功同意了他的要求,刘阳春就此留在当地公安。审讯了所有的匪徒,掌握了大量关于麻九的信息资料,然后开始了漫长的万里缉拿凶犯之路。
再说这个麻九,当时一看大势已去,便只带了两个亲信,从后山一条密道逃下山,先是逃到了陕西一个小镇,可全国解放之后,当初都在清查土匪、特务。麻九不得不逃进秦岭大山里藏了一年多。两个亲信吃不了苦偷偷离开他,溜回家去。却没有想到刘阳春早就掌握了这些线索。这两个亲信,一到家就被刘阳春带人逮个正着。李才誉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离开与当地公安和驻军联系,进山搜捕麻九。狡猾的麻九发现自己最后两个亲信偷偷跑了,立刻就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踪,连夜离开了秦岭。刘阳春又一次扑空……
就这样麻九一路逃,刘阳春一路追。一逃一追整整十年,最后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刘阳春在北疆一个小镇子里,抓住了改名换姓,已经藏在这里3年,而且娶妻生子的麻九。
那天刘阳春带着几个公安战士,如天兵神将出现在麻九面前的时候,麻九居然正坐在炕头上喝酒。刘阳春突如其来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麻九,这回我看你在往哪儿跑?”
麻九放下手里的酒杯,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被你找着了。”
麻九不想反抗,也不想再跑了。十年过去了麻九知道在如今这个世界,他是没有地方跑了。他就这么被刘阳春抓了回来。
三十年过去了,独柳镇已经建成了西北一个现代化的小城。唯有那棵大柳树没有变化,依旧苍翠如前。
这一天是十烈士受害遇难的忌日,烈士陵园来了一家人,两个老人,两个年轻人。他们站在老柳树前,面对十尊栩栩如生的的烈士雕像,默默致哀行礼之后,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对着十烈士墓,倾述这发自内心的忏悔。
“诸位烈士,我叫季长武,,曾经是国民党军统银川站站长。三十年前的今天,是我潜伏在独柳镇的属下,进山给土匪麻九送信,也是我唆使麻九出兵,袭击了独柳镇土改工作队,导致你们诸位落到了麻九这个魔鬼的手里,最后惨遭如此灭绝人性的杀害。我就是帮凶,甚至是背后的主谋。我有罪啊,真是罪不可赦!这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在忏悔,在反思自己一生的罪恶。我在有生之年要完成最后三件大事,一件就是重返独柳镇,在你们诸位先烈墓前赎罪;第二件,就是找到玉川的生父,当年的洪团长洪建功,把儿子还给他,让玉川认祖归宗;第三件,带着玉川去甘肃玉川镇,为他母亲金淑华迁坟。等这几件事儿都做完了,我季长武就向当地政府申请,到这里来为你们诸位守陵了此残生。”
季长武说完,那个年轻人将他搀扶起来,说:“爸爸,当年您也是为了一种自己的信仰。其实这桩血案与你并没有直接关系。不错,是你的属下进山报信,也是你建议夜袭独柳镇,打掉土改工作队。那都是因为您还是国民党军统少将站长。这是你出于政治信仰,那是战争。工作队成员被俘后,你劝阻过麻九,叫他不要滥杀俘虏。可你无法劝阻麻九的行凶,你只能拼着和麻九翻脸,保护了金梅妈妈,保住了我。如果不是你一力保护,恐怕金梅妈妈早就遭了麻九的毒手,那我也不可能出生了。其实,说到底这些都是国共两党,几十年血雨腥风的恶果,不应该由您个人承担罪责。”
那个姑娘也说:“弟弟说得对,爸,您也不必要来守陵吧?”
季长武摇摇头,“你们姐弟就别劝我了。玉钗,你愿意和妈妈留在大陆,爸爸给你想办法,你想回台湾就回去。爸爸也不拦你,爸爸在台湾虽然没有什么大家业,总还有房子,还有点积蓄。你又有工作,回去也饿不着。你妈也可以跟你回去。玉川要等找到了他亲生父亲以后,由他亲爸爸决定。我是一定要留在这里的。”
一直站在一旁的老妇人开口了。“老爷,你在哪里,我当然在那里。想当年兵荒马乱,丈夫死了,我也是刚刚生下玉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收留了我和玉钗。这么多年你待玉钗如亲生,还正式和我结成夫妻。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爸爸,您说什么啊?你们都留在大陆,我回台湾干什么去?爸爸,我出生五天,你就让下我这个女儿了吧?我和您亲生的有区别吗?”
季长武满眼泪花,把女儿搂在胸前,说:“好好,好闺女。你是爸爸的好闺女。”
季长武一家正在感慨万千,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你就是当年军统银川站少将站长季长武?”
季长武回转身,看见身后站着一群人。最前面站着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他们一个是洪建功,另外一个是刘阳春。今天是独柳镇十烈士忌日,每年今天,洪建功都会和刘阳春来这里。开始是他们两个,后来刘阳春带着夫人和孩子们。洪建功却始终孑然一身独自前来凭吊。
季长武已经站在这里很长时间,引起了刘阳春和洪建功的关注,接着又听见了他们父子、父女和夫妻之间的对话。洪建功马上明白了,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一定就是自己和金梅的儿子。这才上前问话。
季长武缓缓转身看着洪建功,颤巍巍地问:“这位先生一个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西北野战军野狼团团长洪建功吧?身边另一位一定就是野狼团骑兵营营长刘阳春。二位将军,在下正是当年二位的手下败将,罪人季长武。”
说完季长武一掬不起。
洪建功和刘阳春连忙上前,一人搀住他一支胳膊,将他扶起来。
洪建功说:“季老将军何必如此?这位年轻人说的对。那是历史,是战争,是国共两党的政治,不是老先生个人的罪责。”
“哦,玉川你还不过来?”季长武对玉川招招手。
玉川走到他们三个人面前。
季长武指着玉川对洪建功说:“洪将军,他就是金梅给你生的儿子玉川。玉川,快叫爸爸。”
洪建功指着玉川大吃一惊,“他是我儿子?”
季长武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拉住玉川的手,塞进洪建功手里,“洪将军,他的确是金梅和你的儿子。因为生在玉川镇,我就给他起名字叫玉川。金梅难产去世了,就葬在玉川。过几天我陪你们去迁坟吧。”
刘阳春过来在玉川肩头拍了一巴掌,“你小子怎么傻了?快叫爸爸啊。你爸爸想了你整整三十年了。”
玉川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洪建功,叫了一声:“爸爸,我是玉川。”
一生戎马生涯的洪建功,到这时候也忍不住儿女情长、老泪横流了。他一把将玉川搂进怀里,笑着说:“好儿子,都这么大了。”
季长武又把夫人和女儿叫过来,介绍给洪建功和刘阳春,“来,二位将军,我给二位介绍一下,这是拙荆,这是小女季玉钗。”
洪建功笑着说:“嫂夫人,玉川是喝您奶水长大的吧。我谢谢您了。以后要让他好好孝敬你。”
季夫人忙说:“首长,看您说的?我当年奶水足,喂一个也是喂,喂二个也是喂。倒是以后应该让玉川好好孝敬您才对。”
刘阳春上来说:“好啦,咱们还个地方拉家常吧。这样,我派车先送你们去银川吧?你们是不是住在银川?”
玉川却说:“刘叔叔,我们没有住下,就从银川赶来了。我父亲,哦,季爸爸说住在独柳镇。随便找个小旅馆就可以。就是一定要住独柳镇。”
刘阳春大笑起来,“老季,哦,我说季将军,我以后叫你老季,你就叫我老刘,行不行?”
季长武也大笑起来,说:“好,怎么不行?一个老字叫得亲近啊。老刘,你有话请说。”
刘阳春说:“老季啊,你也太小看我们共产党人了吧?三十年过去了,这独柳镇就不能建个大宾馆什么的?”
季长武喜悦地问:“老刘,你是说如今独柳镇有星级宾馆了?”
洪建功也笑着说:“对,独柳镇已经建成为银川的一个卫星城,有三个四星级宾馆了。我也是住在独柳镇,没有住银川。老季,今天怎么老兄弟好好聊聊,让老刘一个人回银川吧。”
“等等”刘阳春说:“我说老洪啊,你这什么意思?为什么就不是咱们三个老家伙聊一宿?”
洪建功大笑起来,指着他身后一群人,说:“我把你扣下,你夫人和你女儿、儿子能答应吗?再说,你现在是银川的父母官,一大摊子事儿要你处理,还是别再这儿陪我们两个老头子吧。”
季长武指着刘阳春问洪建功:“老洪,你的意思……老季现在是……”
“他现在是银川市长,家就在银川。来弟妹,你带孩子们过来。”洪建功指着后面那群人。
洪建功一一替季长武介绍着。
当天夜里,独柳镇的独柳大酒店16层的贵宾室里,季长武正在和洪建功秉烛夜话。他们的儿子洪季玉川,静静在一旁听着。
“老洪啊,你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过?”
“老季,我都习惯了。”
“这都是我造下的孽啊。”季长武又伤感起来。
倒是洪建功爽朗大笑着挥挥手,说:“老季,你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当年挺身出来,护卫金梅和肚子里孩子,他们母子必定会遭麻九的毒手。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季长武动情地拉着洪建功的手说:“老洪啊,你不知道当时有多难?金梅在青马峰又急又气当场昏厥过去。我别动队的医官给她做了急救后,就向我汇报,说金梅已经出现早产征兆,必须立刻下山送进医院,否则马上有危险。我当时就急了。我马上把别动队召集好,让八名身强力壮的别动队队员,负责抬担架和贴身护卫金梅。其他别动队分成三队,准备强行出洞。结果在洞口遭到了麻九卫队拦截,我毫不犹豫命令别动队杀出去。就这样,我领着别动队一路杀出青马峰。当时我是想赶到兰州去,唉,要是当时就去银川向你投降该多好?金梅就不会这样去世了……”
季长武痛苦地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洪季玉川蹲在他身旁不住劝着:“爸爸,您就不要再自责了吧。”
洪建功拍着季长武的肩头感慨地说:“老季啊,你不必如此想。你当年是为什么和金梅分手的?不就是因为你们政见不同,立场不同吗?30年前,你们的立场和政见仍旧处于敌对状态。你能够不顾一切去保护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要知道你是在保护一个自己的敌人。当然表面看,是因为你不能忘怀当年的那段恋情,可还是说明你有情有义。当时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左右的。”
季长武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叙述那段往事……
季长武率领自己的别动队杀出青马峰,然后在贺兰山脚下的秘密车库,找到军统站存放在那里的几部军车。他亲自开着其中一部,车上是八名别动队成员保护下的金梅,季长武还专门让别动队的医官一直守护在旁边。三部军车飞速朝兰州方向疾驰。
车队开到玉川镇,医官紧急叫停车。季长武停车询问,医官说,金梅情况非常不好,很可能马上就会临盆分娩,现在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幸运的是分散寻找医馆、医生的别动队士兵们,居然在玉川镇找到一家小医院。
金梅被抬上了手术台,当医生千方百计把孩子接生出来之后,金梅病情急剧恶化。医生表示已经回天乏力了。
金梅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竟幽幽苏醒过来,看了身边的孩子一眼,然后对季长武说:“长武,这个孩子的爸爸叫洪建功,是西北野战军野狼团团长,你一定要把孩子送到他手里。在没有找到孩子爸爸之前,我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之后金梅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了。
季长武忍着悲痛让士兵们在镇外山岗上,找一块僻静、干净之处,挖了个坟穴,又在玉川镇找到一家棺材铺,给金梅选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季长武亲自给金梅擦洗干净,换上一身新衣服,入殓大葬入土为安了。
季长武没有给金梅立碑,他担心兵荒马乱,有人掘墓刨坟。他是个搞情报的高手,用过目不忘的方式,强记了周边的环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来给她迁坟。
季长武还把所有士兵派出去给孩子找一个合适的奶妈,结果,就找到了一个带着新生婴儿走投无路的女人……
季长武终于将这段痛苦的往事,全部说了出来。屋子里一片死寂,三个男人默默地怀念着同一个女人。她是一个男人终身难忘的初恋;她也是一个男人永远爱着的妻子;她还是一个男人从未见过一次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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