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冲撞|麻柳滩传说

作者: 轻读漫写 | 来源:发表于2021-11-14 19:04 被阅读0次
    图自网络

     

    秀河在双坝村东边绕了一个大弯,冲出一片乱石滩。石大如屋,石缝间长出的麻柳树,又粗又壮,双坝村的人就把乱石滩起名叫麻柳滩。麻柳滩后来成了庄稼地,还叫麻柳滩。

    在双坝村人的观念里,地是用来种庄稼的,比如包谷地,头年种包谷,包谷收了,就让地歇着,第二年还种包谷,一年一年地延续下去,基本上不会变。这是认准了这块地是种包谷的地,倘若要种别的庄稼,断不会好好长的。黄豆地、洋芋地、苕地……也是这样,哪块地适合种哪样庄稼,双坝村的人都知道。时间一长,那块地就有了名字,比如张家包谷地、李家洋芋地,这样一叫,双坝村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儿了。

    还有一种情况,地是用来修房子的,纸上写的是宅基地。修房子要先打申请,找大队盖章再拿到公社批。双坝村的人叫屋场,屋场要向阳,讲究风水。好屋场能让家族兴旺发达,日子越过越红火。比如东山后面的刘家坪就是个好屋场,簸箕形,房子修在中间,夏天庇荫,冬天背风,是远近闻名的好风水。难怪刘家三兄弟个个发达,老二官最大,地区副专员。

    那时候,麻柳滩还是乱石滩,既不能长庄稼,也不能修房子。双坝村的人说,麻柳滩很早以前淹死过人,阴气重,谁都不敢去招惹,连麻柳树枝都不敢动一根。有个不信邪的人,在麻柳滩砌了个猪圈养猪,猪倒长得好,肥滚滚的,快过年的时侯,准备杀了好好过个年。猪却莫名其妙地死了,那人舍不得,仍是脱了猪毛,掏出下水,割下肉背回家去,晚上煮了一块来吃了,结果天没亮,口鼻流血而死。麻柳滩成了邪魔之地,再没有人敢招惹。

    没有人敢招惹的麻柳滩麻柳树疯长,连成片成了林,林子里阴森森的,透着杀气,远远地寒气逼人。冬天树叶和枯枝落了一层又一层,有点火星子就能着起冲天大火。有人说,这得拾掇,不然失了火,村里房子也要跟着烧。

    万德润住在村东头,离麻柳滩最近,对人说,是这个理,要抓紧拾掇才行。找到大队支书柳成财央求说,大队承个头,把麻柳林拾掇一下,要真失了火,我的房子烧了,一村人的房子都保不住。柳成财说,麻柳滩邪气重,哪个敢弄?要弄,你去弄吧。万德润说,我不敢弄,才找你的。你是大队支书,邪不压正。柳成财说,屁话!大队承头还不是落到我头上?你是教书匠,知书识礼,也信邪?万德润说,你大队支书都信,我一介草民——宁可信其有。万德润只好请人在房前挖了一条沟,一年四季都灌满水,防火。

    转年,县上下来一帮人,拿着仪器在麻柳滩测量,还在纸上画着图。双坝村的人好奇,围过去问做什么。测量的人说,修路,把公路改下来,给你们造福哩。双坝村的人手搭凉蓬往东山上望,说,那真是造福哩,以后搭班车,再不用爬到半山上去等了。

    公路修在半山上,隐在树林里,是一条从县城通到上坝公社去的简易公路。前几年修这条公路的时候,本来县上设计好是顺着秀河修的,修到双坝村的时候,听说刘副专员给县长打了个电话,说每次回来看望老父亲,车都开不到家门口去。车停在下坝的铁锁桥头上,人要爬坡走上去,太不方便。公路从刘家坪改个道也不费事,多花的钱我给你解决。县长说,按领导的指示办,于是公路就转了急弯,爬上东山,从刘家坪的簸箕口修过去了。

    从东山上修过去的公路一遇到下雨天就塌方,滚下来的石头把山下户人家的房子砸得稀巴烂。虽然没有伤着人,但县上到底不放心,严令大队把两家人赶紧迁走,两家人死活不肯。一家是老母亲带着腿有残疾的儿子,一家是八十多岁的孤寡老头,老头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啥要紧?砸死了,不怪你们。县上没办法,就改路。

    双坝村的人说,在麻柳滩修路,怕是不牢靠,麻柳滩一年要涨好几河大水,不够被水冲的。测量的人说,不怕,外河边修河堤,把路基抬高,再大的水也冲不上来。

    县上的人不信邪,没过几天,就把铲车开来了。先是砍了麻柳滩的麻柳树,问双坝村的人,要不要扛回家去当柴禾烧?双坝村的人赶紧摆手,不要不要。县上的人就放了一把火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万德润说,他半夜起来解手,在噼噼啪啪的火光中,听到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双坝村的人说,烧得好烧得好,那鬼东西再不会出来害人了。麻柳滩清静了,双坝村就豁亮了。

    一个冬天河堤就砌好了,公路顺着河堤走,铺了水泥,又宽又直,班车开在上面昂起头跑,屁股冒一股烟,眨眼就不见影了。县上在公路边上修了三间砖瓦房,办了个分销店。卖日用百货,也收购农副产品。

    班车在分销店门前停,来去的人都在这里上下车,慢慢地,分销店成了双坝村最热闹的地方,人们有事没事都要去逛一逛。售货员是县上来的女孩,打扮洋气,爱笑。小伙们子去借着买烟,天南地北地搭几句闲话寻开心;姑娘们去打问用的啥牌子雪花膏,改天好央人从县上捎回来。

    过了两个夏天,秀河的水涨了一河又一河,都没翻过河堤来,公路和分销店都好好的。双坝村的人信了,麻柳滩不会遭水灾,河堤围起来的乱石滩,垫平了打上面土用来种庄稼,那是再好不过的。这么空着多可惜。柳成财去问分销店的售货员,这地方你们要是不用,我们打上面土,明年种庄稼。售货员说,我管不了,你去问县上吧。柳成财去县上问,县上的人说,河堤和公路是我们修的我们管。地是你们村的,你们想咋弄咋弄。

    冬天农闲的时候,柳成财带领社员们放炮抬石头填坑打面土,他给社员们鼓劲说,这地方整出来栽水稻,光照强,不缺水,收成肯定好,要比其他地方加起来都多,到时候,一家多分几百斤,就不怕饿肚子了。社员们说,现在就饿着呢,几个月没沾油荤了,哪有劲抬石头嘛。柳成财叫人紧挨着分销店搭起两间木板房,架起大锅给社员们开荤,杀了一头猪,每天炖萝卜,社员们热气腾腾地吃了,干劲十足,一个冬天就整出了上百亩水稻田。

    面土打完了,两间木板房没拆,也没见县上的人来说个啥,柳成财就大着胆子把木板房改成了土坯房,说大队就在这办公了。

    收成了几年好庄稼,麻柳滩就像猪身上的后臀肉,双坝村的人指望它能多分粮吃饱饭。然而国家政策下来了,田地要分给社员自种自吃。麻柳滩这块猪后臀肉,社员们都眼巴巴地瞅着。柳成财就把地划成小学生写字的方格纸,一家一块,都有份。大队的房子要卖却没人要。双坝村的人说,先吃饱肚子是正事,房子不能吃不能喝,有啥用?柳成财只好自己买了。

    日子过得像流水,一去不回头,双坝村悄悄地改变了模样。分销店卖了几次转手成了“利源商店”,柳成财用买村上的两间房办起“永兴饭店”,生意都越做越红火。双坝村的人有样学样,都在公路边上的自家责任田里盖起了门面房,张家开了理发店,李家开了铁匠铺,热热闹闹地成了一条街。

    要说双坝村最有文化的人,都服万德润。就连这些年村里考上大学的后生,也服。后生们在路上遇见万德润了,会远远地站住打招呼,万老师您好,您上哪去啊?万德润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过来,打量一番后生,不认识,把眼睛珠子从老花镜的镜框上面翻出来,瞪着后生问,你是哪家的娃娃?

    后生说,我爹叫张玉顺,以前麻柳滩街上理发的。

    哦,玉顺家的娃娃,都长这么高了。如今在哪念书?

    我在省城上大学。

    好,好,比玉顺有出息。你爹那时候是我班上最调皮的娃娃,可是灵醒,教的都懂,好好念的话,孺子可教。你爷爷死犟,说书念多了没用,非拉着你爹回去学剃头,不过你爹后来剃头倒是个好把式,给我剃了多年的头,惜那一河大水,啥都没有了……

    万德润背着手,自顾自地往前走了。边走边摇头,娃娃,以后莫要喊我老师,我是你爹的老师,不是你的老师。

    年近八十岁的双坝村小学前民办教师万德润,如今顶着“乡贤”的头衔,照片挂在村委会门前的公告栏里,事迹里有几个耀眼的词闪闪发光:学识渊博、教书育人、德高望重。

    双坝村的人都知道,万德润对“教书育人”怀有深深的忌惮,甚至对“万老师”的称谓,也要有区别地领受。他曾经去找村委会反映过,要求把“教书育人”四个字抹掉,村委会的人说,虽说您只当了十五年老师,可是您教的好,现在双坝村老一辈人里,大多数都是您的学生,有的还做了省里的官。您的功劳,该写。

    双坝村最有文化的万德润,确实只教了十五年书,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丢掉了双坝村小学民办教师的饭碗。

    当麻柳滩街上的门面房修到万德润家门前的时候,万德润的自留地成了最后一块风水宝地。这里向南连着麻柳滩刚兴起的新街,向北接着双坝村自然形成的老街,来来往往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如果在这里盖起来两间门面房开个店,一定要比麻柳滩街上哪家的生意都要好。

    双坝村的人热火朝天地在麻柳滩上兴家立业的阵势,也把江湖郎中万吉伍从笔架山上牵引了回来。这位五十多岁的草药大夫靠着祖传下来的辨识百草的手艺,长年在笔架山上探索,采一些别人都叫不上名的草根树皮之类的草药回来,经过炮制后,给人问诊治病,倒也医好了一些疑难杂症,在双坝村小有名气。

    万吉伍的责任田与万德润的自留地搭界,稀稀拉拉地种些水稻。其实他并不指望它有多少收成,他靠贩卖那些不知名的草根树皮得来的钱,已经足够他买米吃了。

    万吉伍背着手踱到自己家责任田边,旁边万德润的自留地里,万德润的老婆凤三正在给大蒜苗淋大粪。万吉伍打招呼,哦哟,侄媳妇,你一贯都是这么泼辣,干的这是男人的活嘛。

    凤三直起腰,说,是五叔啊,你下山了?今天咋有空逛过来了?快到屋里喝杯茶。

    万吉伍说,茶不喝了,我是来看看这块地,估摸着也盖两间房,开个中药铺子。毕竟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在,还能挣几个钱。

    凤三说,那是,凭五叔的手艺,四里八乡都晓得,要开起铺子来,看病抓药的人还不把门坎踏断了,肯定能挣大钱。啥时候有空了我找你再抓一副药,把我这风湿腿也治一治。

    万吉伍得意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这样的奉承话他爱听。就说,侄媳妇要抓药,那还不得给你弄最好的,保证一副见效。德润呢,在家没?

    凤三说,在学堂教书,还没放学呢。

    哦,看我这记性。德润是当老师的,教学生,要守学校的时间。

    万吉伍再去找万德润,是个星期天,万德润在家。万吉伍是提着礼品去的,这让凤三有些受宠若惊。虽是本家堂叔,在凤三的记忆中,万吉伍是从来没登过她的家门的,而况还是提着礼品主动登门。

    侄媳妇,这是一包上好的雪地莲,我在笔架山顶上挖到的,一直没舍得出手,今天专门给你拿来治风湿腿,保你一副药见效。万吉伍又拿出一只陶罐,说,这是一罐桂花酿,是城里来的一个病人送的,你用这桂花酿泡雪地莲,泡上一个月,然后用酒搓腿,每天晚上再喝上一小盅,要不了两个月,你的腿就好了。

    凤三说,五叔,要抓药本来该我去你家的,还劳烦你送过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有福份消受得起?这药要多少钱?我得把钱给你。

    万吉伍说,侄媳妇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有要你的钱的道理?

    万德润给万吉伍沏上茶,陪着笑脸说着寒喧的话,内心却是多了个心眼。自是因为多念了几年书,懂得些道理。五叔那么精于算计的人,能登门送礼,不是一般的来头。虽是笑脸相迎,可挂在脸上的笑却有些僵巴巴的。五叔好意,不敢当。快请喝茶。

    万吉伍说,如今国家政策变了,提倡发家致富,人都一门心思地想法挣钱,你看麻柳滩那新街上,门面房是一家一家地都起来了,开饭店卖百货的,理发的打铁的,干啥的都有,热闹得很呢。我这一路看过来,就剩下我那点地还没个修起来,就像是满嘴的牙,缺了一颗,唉,好不让人笑话的。

    五叔,莫要这样说呢,你医术高超,远近有名,天天找你看病抓药的人没断过,挣的钱,比他们谁家都多。

    不中用了,这两年腿脚不灵便了,上山吃不消了。我就估摸着也在麻柳滩街上把门面房修起来,开个中药铺,给人看个病卖点药就行了。万吉伍接着说,我那点地呀,要修,还得下点功夫,把它修好。可是总开不了这个头呀。

    万德润说,两间房费不了多大事,请上几个人,一两个月就修好了。

    是的呢,修两间房倒是费不了多大事,可是我估摸着,后面能再接上两间睡房,旁边再修个灶房,到时就能搬过来住了。开了门面,还住在山里的老房子,来回地跑总是有些费事。万吉伍慢慢喝着茶,神情自若地说着。

    万德润不知道怎么接话,随口说道,山里的老房子是远了点,能搬下来住当然好。这屋场,修两间门面接两间睡房,倒是可以的。旁边灶房修小点,也是能挤下的。

    那不行呢,灶房不能太小的。万吉伍放下茶杯提高了嗓门。煮茶办饭,小了,转不开身,就别扭得很。我反复估摸过了,总是没有灶房的屋场了。所以我是想,我想是这样……德润,你暂时也不修门面,——你也不用修,这老房子本身就挨着麻柳滩的,开个门面也容易,再说了,你当老师的,有工资,也不用开门面。不如,你就把自留地倒给我,我修个灶房就够了。

    要修要修!凤三风风火火地从里间跑出来,抢过话头,说得坚决。这房子说起来挨着麻柳滩,可是离街面上也还有几丈远,开店不行,没人跑到这后面来买东西的,再说房子也破破烂烂的了。我早就在想着,等手头宽余了,也把房子修起来,就是卖两把青菜,也有个摆的地方。就是不做生意,把房子放到这里,也是个脸面。都有,我们没有,说起来丢人。你说是吧,五叔?

    万德润心头一愣,原来五叔是为这个目的来的,接住话老婆的话头说,要修,可暂时还没钱修。只能等手头宽余点了修。

    万吉伍说,当然我不是白要你的地,下街陈家把上街赵家的两分地倒过来,花了五千块钱,我也按这个价给,你看咋样?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是要修房的。凤三说的更是坚决。

    万吉伍说,修是应该的,可是这生意也不见得好做啊。德润当老师领工资多牢靠,还能顾得过来做生意?

    凤三哂笑一声,好我的五叔,你是不晓得,他每个月领那几十块钱工资能干个啥?也只够买个油盐酱醋的零碎花销,不知啥时候能熬出头。上有老下有下的,把人愁死。

    万吉伍说,把自留地倒给我,钱就有了,就当做了三四年的生意,差不多了。

    凤三说,五叔啊,话不是这样说的,做生意是长远的事,挣得少细水长流,五千块钱拿到手,说起来多,东一下西一下就花完了,不经事。

    万德润半天插不上话,也不好直接扫了五叔的脸面,就说,我们再想想吧,再想想。

    万吉伍无话。坐了一会,起身离去了。说,你们再想想吧。

    洪水是那天夜里两点钟下来的。后来听说,从那天下午开始,雨就下得很大,河水涨得很快,傍晚时分,把山上一棵枯死的老树冲下来,横拦在上坝石拱桥的桥墩上,枯枝败叶的冲下来塞住了桥孔,洪水全都堵住了,最后把石拱桥撑垮了,洪水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奔涌而下,横扫了秀河两岸的房屋、庄稼。

    万德润睡觉前就感到雨太大,担心学校的教室会进水,半夜里睡不着,就爬起来打了手电筒去学校查看,好在学校地势在一个高台上,离河也远,除了教室顶棚有几处漏雨,其他都还好,就放心地回去了。走到家门口,刚要打开门,一个浪头打在他的背后上,万德润一把抓住门框使劲爬起来才没有跌到,一转身,就在远处模糊的闪电光的映照下,亲眼目睹了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悲惨的一幕。十几丈高的浪头,齐刷刷地直扑下来,像一头猛兽,瞬间就把麻柳滩新街上的房屋吞没了……

    多年以后,万德润曾后悔他说过一句话:再涨一河大水,把麻柳滩变成乱石滩,谁也不争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这句话应验了,是老天爷听见了他说的这句话,把这么大的灾难降临到双坝村,导致双坝村死了几十个人,大量房屋和农田被水冲毁。

    过了很长时间,万吉伍没有再来找万德润提说买地的事,就连托人捎话过来都没有。找他治病的人回来说,万老五又进山采药去了,他一进山就是三五个月,这人狠着呢,常人谁能在山上一住这么久。凤三的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幸许这个老东西放弃了修灶房的打算,可能他那两间门面房也不修了。让人摸不着头脑。

    凤三对万德润说,他不修,我们修。我回娘家从我哥那借两千块钱,请人先把跟脚砌起来。不能再拖了,指望你那点工资,一辈子也指望不到了。

    万德润无奈地说,你,要能借到钱那……就修吧。

    第二天,凤三就回了趟娘家,借了两千块钱回来,请人在自留地里干起来了。

    万吉伍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他挡下了他们,说,你们先别动,这块地我要买过来修灶房的。

    凤三说,五叔,你挡得好没道理,我在我的自留地上修房子,跟你没有关系吧?

    万吉伍说,侄媳妇,你说这话不对。我买你们的自留地修灶房是专门给你们打过招呼的,我还是你五叔,老辈人的意见,你们当晚辈的也要听,是吧?

    凤三说,你是打过招呼,可是我没答应的事,不做数!

    不做数是不行的,我那雪地莲,少说也要值上千块,那是定金,不是白给你的。你定金都收了,怎能反悔。

    凤三没想到万吉伍会来这一手,当即气得凤眼圆睁,说不出话来。五叔,你做事,这也太不讲理了吧?遂转身进屋,抱出一只青花瓷的罐子,递给万吉伍。把你的药酒拿回去吧,我不要。地我也不卖。

    万吉伍说,还给我也没用,雪地莲被酒泡了,就不值钱了。我又卖不出去,还不如你自己用上。万一要退,你就给我退一千块钱,雪地莲的,酒就不算钱了。

    狮子大开口啊?这么点草根,还不知道是啥草,你就要上千块?五叔,你这是把我赖上了。今天我就把话说开,药酒我不要,地我也不卖,给多少钱我也不卖。你是长辈,总也得讲理吧。

    万吉伍躲闪着不接那罐子,凤三追着要给,拉扯中,凤三一脚踩空,把罐子从手中甩了出去,刚好碰在一块石头上,碎了。

    万吉伍听到响声,回转身,惊叹道,啊呀呀,好可惜。这么好的东西,毁了毁了。蹲下去,双手捧起碎掉的罐子,把残存的酒一口喝了。侄媳妇,这下你没话说了。地不卖也行,退一千块。

    凤三气急了,指着万吉伍大骂,万老五,你也太不要脸了,你这烂草根,能值一千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稀罕你拿回去,要钱我没有。骂罢,一脚踩上去,那一团被桂花酿浸泡了一个多月的乱蓬蓬的草根,在泥地里灰头土脸。

    万吉伍说,糟蹋了也是你的东西,我管不着,明天把钱退给我,退不了就把地给我。明天我也来砌跟脚。

    万吉伍走了。凤三气愤不过,转而骂万德润,没用的男人,一个月挣那几个钱,还当是当了多大的官,干了多了不起的职业。不如辞了算了,随便做点啥生意,也比你那几个死工资多。

    万德润听不见,他正在小学教室里津津有味地给学生讲解《望庐山瀑布》。

    晚上,万德润回来,凤三没有做饭,冰锅冷灶。她直接给他说,明天你就把这工作辞了,守在地里,我看他万老五敢动一锹土试试看。

    万德润说,这不行,要辞也要等一学期完,不然把娃娃们耽误了。

    把你说得多了不起,离了你,双坝村再找不到代课的人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业,有啥子舍不得?这些年包产到户,里里外外的活都是我一个在支应,你一点忙都帮不上,把人累死累活地,一年还挣不了几个钱。不光外人看下贱,就连本家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

    我还没跟你结婚的时候就当民办教师了,这都十五年了,说辞就辞也不行吧,总得有个说法。

    要个啥子说法?人家公办教师一个月拿四五百,那倒有个说法。人家吃公家粮,又不种地,多清闲。你要教书还要种地,吃的是家里的粮,给你分的地,靠哪个种?还是我在种,你说你顾了哪头?背了个老师的名声好听,有屁用。

    天刚麻麻亮,凤三就起床守在自留地里。她想好了,如果万吉伍敢在自留地里动一锄,就跟他拼命。等到太阳有两竹杆高时,万吉伍带着两个帮工来了。

    凤三手里捏着一把镰刀,眼盯着万吉伍三人在他那边的责任田里划线打桩,打完桩,万吉伍望着旁边万德润家的自留地,自说自话,我估摸来估摸去,要修个灶房,屋场就是不够。

    凤三站在自留地界上,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她装作没有听见万吉伍的话,大声地对着家里喊,万德润,你个死鬼!还不赶紧出来,去把昨天请的帮工找来,抓紧时间把跟脚砌好,我看谁敢打这屋场的主意。

    万吉伍说,侄媳妇,你莫要这么大火气,有啥话好说。你要是今天把一千块钱给我退了,我就不要你的地。要是退不了,你就让路,莫耽误我的功夫。

    凤三说,退钱不可能,你今天要是敢动我的地,我就跟你拼了。

    口气还不小,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把我砍死。

    万吉伍倒有些胆怯,捡起一把铁锹拿在手里,指挥着两个帮工往那边地里走去。

    凤三拦不住,把心一横,眼一闭,挥起手中的镰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她感觉,镰刀陷进了一团柔软里,拔了拔,没有拔得出来。

    万德润正站在小学教室的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课,……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手法,三千尺的瀑布,就像从天上的银河落下来的一样。这不是夸张,而是诗人豪情奔放的自然流露……

    新建起来的河堤更加高大牢固,大坝上依然是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的两边铺了橙色的地砖,供人们散步观景,两排整齐的路灯向远处延伸出去,显出小镇的现代化气息。

    河堤外,一条新型的拦河坝围起了一座小型水库,形成了一片平静清澈的湖面,时常可见轻盈的白鹭在湖面戏水。河堤内,被水冲毁的麻柳滩新街没有重建,而是改成了公园,公园中心是一个大广场,有戏台,有座椅,是双坝村民集会的地方,广场的四周布满了假山喷泉,栽种着花草树木,与远处山脚下那一片新建的移民安置楼相映成趣。

    万德润每天早晚都会出来散步,他不拄拐杖,步伐依然矫健,沿着河堤路一直走到下坝的山口再折回来,折回来后,他总要到安置小区东边的抗洪纪念碑前默立很久。纪念碑上刻着双坝村抗洪救灾的事迹和几十位被洪水卷走的村民的名字。万德润默念着这些名字,想象着他们的模样。张玉顺,排列在这些名字的中间,万德润的目光从这三个字上掠过,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遥远的记忆。这个调皮捣蛋的光头娃娃,给我喝水的杯子里吐过口水……

    纪念碑的位置,就是当年万德润家的自留地。一片木槿花开得正艳,把纪念碑映衬得越发庄重肃穆。万德润不愿意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那些花上,仿佛多看一眼,花丛背后那令他惊恐的一幕就要在眼前重现。

    万德润扔下教鞭,三步并做两步飞奔到自留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圈人围在地边。他拨开人群挤进去,只看到躺在血泊中的万吉伍的肚皮上,插着一把镰刀,刀锋完全没进肚子里,只留着刀把在外面。凤三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带走了。她走过万德润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万德润分明看见了她的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怨恨。

    万德润读懂了她的眼神,像被电击似地打了个寒战,他的内心有惊恐,也有懊悔。他跑回家里,丝毫没有犹豫,拿出纸笔写下了辞职报告。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之后,凤三就一直让他辞职回家种地。万德润虽说是小学老师,但他的身份依然是农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按人头,也给他划分了两亩责任田,签订了承包责任书。责任自然却落在了凤三头上,万德润只能在放学后和节假日时间帮助凤三干一些农活,往往是刚从讲台上下来,就卷起裤腿下田了;学校上课的铃声敲响了,还来不及洗干净腿上的泥,就急急忙忙跑进教室给学生上课。遇到农忙时节,各家都在抢种抢收,找不到帮手,凤三忙前忙后地跑,还是顾不过来,该打的谷子没打回来,倒伏在田里生了芽;该栽的油菜苗没栽上,眼看着下了霜冻栽不了。每到这时候,凤三的火爆脾气就上来了,也不管万德润正在上课,就指着他骂,扭着他的耳朵拉回去干活。

    包产到户好几年了,家家都有余粮,就我们家还缺粮吃。你心不发慌吗?凤三说。

    但万德润无论如何放不下他的教书的职业,他喜欢这份职业,他喜欢读古代典籍,像品酒一样细细咂摸每一个文字,再把咂摸出的滋味讲给学生听。每当凤三闹腾的时候,他都动摇过,他知道她的辛苦,也看到了左邻右舍的人日子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只有他的家,仍是清贫中,和大集体时相比,没有什么改观。

    眼看着麻柳滩新街上一家又一家地把房子盖起来了,是生意不是生意地都在做,哪家挣的都比你每月领的那几十块钱多。你好意思吗?凤三说。

    万德润当了十五年民办教师,工资从最初的四十多块钱涨到八十多块钱。大集体时,队上给他记工分年底分粮食,公社给他发工资;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分了责任田,要自己劳动,乡上给他发工资。

    校长是从县城调来的公办教师,每月能领二百多块钱工资,还有各种补助,这让万德润好生羡慕。特别是各种小店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在麻柳滩新街上冒出来后,他曾动摇过,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但是生活的拮据却没办法让他自命清高。想归想,终是舍弃不下站在讲台上的那份良好的自我感觉。终究是年复一年地坚持下来了。十五年。

    第二天,万德润怀揣着辞职报告,走进了乡政府教育专干的办公室。还没等他开口,教育专干说,正要找你,你倒先来了。县教育局刚来电话,说是让你在家等着,配合公安局做调查。再说了,你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肯定也没心思上课,耽误了学生是大事。所以,你就先不要去学校上课了,回家等着吧。万德润没有说啥,连辞职报告都没有掏出来,转身就走了。万德润没有想到,十五年的民办教师,竟然没有让他签个字,就一笔勾销了。

    失去了民办教师身份的万德润,像一只被褪光了毛的公鸡,没有了让他骄傲的华丽的衣裳,也就没有了精气神,走在街上,都要被人冷眼相看。然而生活并不会因为他成了褪光了毛的公鸡而眷顾他,荒芜的责任田没有可供收割的庄稼,衣兜里掏不出为两个孩子要交的学费,他不得不放下不着实际的清高,找一条活下去的路子。

    他在麻柳滩街上摆了个地摊,给人写诉状、写对联,给出嫁女子的嫁妆画百鸟朝凤之类的吉祥图案,也走村串户地给人照相。日子就这样在他的苦熬挣扎中平静地过着,那片打了桩的自留地和打了桩的责任田,成了双坝村不可名状的地标而存在,任由杂草丛生,年复一年,竟致荒芜,被人遗忘。

    岁月的风霜,在万德润的额头上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沟壑,生活的重担也压弯了他的脊背,双坝村的人时常在麻柳滩街头昏黄的路灯下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头吃力地趴在木桌上写着字,影子长长地投在河岸上。

    陪伴万德润的是一只小收音机,他最爱听的是晚上八点的新闻节目。那个夏天的晚上,他接到了一份为乡上开人大会写标语的活,正在路灯下埋头写字的时候,收音机在寂静的街头播报着新闻,女播音员的声音显得格外尖利:

    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强和改革农村学校教育若干问题的通知》,根据国家财力物力状况,每年安排一定的劳动指标,在考核的民办教师中,转一部分为公办教师。

    如一个惊天霹雷,击中了万德润,他扔了手中的笔,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没有挪动步子。

    五年了,我离开学校已经五年了。万德润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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