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台前戏偶4
父母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也不完全源于自由恋爱。就当年的通讯情况来看，两人本来八竿子打不着，是媒人和相亲发挥了魔力，但愿不是恶魔之力。父亲去母亲家里吃了几次水饺，随后故事得以继续。母亲常说当时父亲很能吃水饺，我不确定她是想夸自己厨艺好，还是委婉表示当时父亲很喜欢她。她对父亲是一见钟情吗？我是清醒的浪漫主义者，不愿相信现在经常焦头烂额的父母曾经时常缠绵悱恻。我觉得父母不般配，但又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独自生活或与他人过日子。有时我不禁怀疑：父母可能喜欢矛盾冲突，只是他们没发现。
这样想很扭曲，有时我爱死了扭曲的自己，真相大概是扭曲的我诞生于父母扭曲的关系。母亲是个伤害别人的人，尽管她几乎从未动过手。可怕之处在于她不仅意识不到语言的威力，而且发自内心地认为受害者只有她自己。嫁给我父亲，对一个老大不小的农村姑娘来说是荣幸和福气。经过时间的洗礼，荣幸和福气成了将就和凑合。这些年来她无疑一直指望着我父亲，毕竟除了年龄和外表，即使是在想法和心态上，她也不见长进。有些子女知道他们的父母相亲相爱，这是极好的。以我的视角，我的父母不是伴侣甚至不是搭档，而是室友，室友之间擦出火花是小概率事件。
要是父母之间的爱不显于现在和将来，而埋在过去，那么他们太吝啬了，将其独家收藏，对我完全保密。一些人了解父母的一生，一些人了解父母的半生，一些父母比另一些父母多活了半生。母亲有时指责父亲冷漠，在这一点上，我跟她站在一起。好比鸡生蛋和蛋生鸡，我不清楚是母亲的歇斯底里导致父亲的冷漠，还是父亲的冷漠导致母亲的歇斯底里，总之早已形成恶性循环。我清楚的是，父亲只要说几句话就能终结恶性循环，可他不说，只是躺着闭目养神或看电视看手机，几乎使我怀疑他故意搞砸夫妻关系。
之后此现象让我差点掉了下巴：远亲近邻都说我父亲脾气好，迁就着我母亲不那么好的脾气。如果说越无情越肯赢，我祈祷自己不会爱上父亲那样的男人，不然我会跟母亲一样满盘皆输。在我上小学的某天，父母之间的战争激烈到了闹离婚的地步。那天我放假在家，目睹了整个过程。离婚是母亲提出来的，父亲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态度介于黑白之间，面如死灰，沉默着。在我的记忆里，那天只有一样事物不是灰色的，那就是母亲从柜子里扒出来的结婚证。她把结婚证扔到沙发上，我躺在沙发上，结婚证在我身旁好像一滩血，而且是一滩陈年老血，红得发黑。
那时我不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很可怕。电视告诉我：爸爸妈妈结了婚就会有孩子。爱学近义词反义词的我认为离婚是结婚的反义词，同时相信父母一旦离婚，我就会从“有”变成“没有”。所以，那天我躺在沙发上，等待自己消失。要是那时我理解死亡是什么，那我就是在等死了。我怕疼，但认为消失不会疼，在那天的多个瞬间，我希望自己消失，远离灰色和红色，去任何地方或去不了任何地方都行。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变成灰蒙蒙的彩色，我知道自己暂时消失不了了。母亲只是做做样子，不过有我当观众让这场秀变得很逼真。
她不可能离开我父亲，离婚的女人是她的抨击对象之一。假如将来我离婚了，而她又学会了更多汉字，她会对我口诛笔伐，或断绝母女关系。无论离婚原因是什么，她都先断定女方不道德没情义，这数次令我觉得她大概忘了自己的性别。若离开我父亲，她的生活会很艰难，没头脑、没发展、没保障的工作会让她苦一辈子，或不到一辈子。如果让未成年的我选择跟父亲还是跟母亲开始单亲生活，我会选父亲，即使他不爱我。倘若选母亲，恐怕我早晚会恨她。
在我上中学时，父母来了次假离婚，为了躲避计生办。他们想要个儿子，并对我说“我们想为你添个弟弟”。我不想要兄弟姐妹，但我什么都没提。当时我觉得自己不够好，而父母想要个够好的。母亲的肚子鼓得越来越高，接着她便“失踪”了，父亲在距家数千米的另一个社区租了套略微破旧的楼房。父母开始制造感情破裂、女方出走的假象，买账的人不算多，因为我多次被问“你妈是不是偷着生娃去了”。那段时间，我说了太多次“不知道”，以至于连我自己都快相信自己不知道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我擅长撒谎，有骗人的天分。只要对方不是我在意的人，撒谎带给我的感觉就很好，我心里顾着欢喜，无暇担心谎言被拆穿。若我在意对方，撒谎就没什么感觉了，既不欢喜也不会让我感到愧疚，欺骗不一定伤害人，而可能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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