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豆的人间值得

自从知道怀上了二胎，灰豆就悲观地认为，此后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灰暗，年龄越来越大，工作没有起色，工资不会再增加，现在有了两个娃，俩娃的教育、亲子陪伴更会拉扯着她，让她经济和精力陷入困顿。双方父母年龄越来越大，养老、照顾老人的问题离她越来越近，搞不好哪一天，就有老人突然生病，让整个家庭陷入困顿。

二胎是意外，是灰豆怀着侥幸心理，短效避孕药吃完了没有及时去买，隔了三天，就这么中招了。但三木很开心，他一直想要二胎的，只是灰豆不乐意，加上去年灰豆自然流产后做清宫手术，麻药醒后有短暂的失态，三木很心疼，所以对于二胎，他并没有强求。

整个孕期，三木回来过两次，一次是怀孕4个月的时候，一次是这次，预产期前一周。三木回家，灰豆整个人松懈下来，除了看考试的书，其他一切都交给三木打理。

送女儿上学，陪女儿玩，给女儿洗头洗澡都是三木的活儿。灰豆只挺着大肚子看着父女俩。

这胎，灰豆的肚子硕大无比，所有见到的人都以为怀了双胞胎。整个肚子下坠得厉害，没有外人在的场合，灰豆经常岔开腿坐在沙发上，只为肚子落在沙发上能轻松一点。灰豆照镜子看自己的肚子，妊娠纹已经爬到肚脐以上，血管清晰可见，被撑破的肚皮像一条条蛆，好难看。晚上睡觉时，灰豆问三木，是不是很恐怖。三木说，没关系，生了可以恢复的。灰豆可没信心，黑暗中默默地掉眼泪。迷迷糊糊中睡着，迷迷糊糊被人亲了亲脸颊，亲了亲嘴唇，她猛然睁开眼睛，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是三木。三木笑着说，没想到干坏事被你发现了，睡吧。灰豆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这一次，她心里甜蜜蜜的。

预产期即将到来，灰豆是经产妇，她很用心地去感受产前的那些迹象，预产期前两天的晚上肚子突然痛了一股大的，灰豆很开心地对三木说，可能快来了。害得三木那晚上几乎没睡，而阵痛却再没有出现，灰豆睡得挺好。产前两天，不知道是灰豆心理作用还是咋的，总觉得肚子一会儿痛一会儿木一会儿麻，搞的三木总催灰豆去医院，而灰豆又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到规律的宫缩再去，不然医院会把人赶回来的。

三木在煎熬中终于熬到了预产期，灰豆的肚子依旧没有规律宫缩。当天，三木陪着灰豆到医院产检，医生建议入院，怀疑娃娃有点大，用医学术语叫“巨大儿”。灰豆还想着回家等发动，三木却坚决地说听医生的，住院。

来到住院部，灰豆在门口等着，三木跑前跑后去办手续。医生交代给三木的事情真多啊，灰豆真担心三木记不住，灰豆拿着手机在旁边记着，想着三木要是记不住啥，她能提醒一下。忙前忙后一个多小时候，三木麻利地办妥了一切，灰豆不可置信地看着三木，这就办妥了？医生说了那么多，你连笔都没动一下，凭耳朵就能记住交代的所有事情？三木自豪地笑着，指着自己的脑袋，再戳戳灰豆的脑袋：“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莽莽。”

灰豆来到病床，已接近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三木赶紧叫了外卖。在等外卖期间，医生过来给灰豆做了检查，根据医生的判断，娃娃确实很大，估计超过八斤，“巨大儿”的几率很大，医生征求俩人意见，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安妮当年生下来有七斤，灰豆都生得异常艰难，现在娃有八斤，灰豆不想尝试顺产了，和三木决定剖腹产。医生立马做了安排，那就明早第一个做剖腹产手术吧。

第一次经历手术，灰豆心理发虚，各种不好的念头出现在脑子里，打麻药痛吗？会对麻药过敏吗？会出现羊水栓塞吗？想到要把肚子剖开一个口子，灰豆就觉得很吓人，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看到食物也没多少兴趣。她抓着三木的手说“我害怕”。三木说，别怕，我在你身边陪着你呢。可灰豆依旧害怕，三木于是就在病房里搜肠刮肚地找那些他经历过的，抖音上看过的，听别人说过的各种各样的笑话。直逗得灰豆哈哈大笑，暂时忘记了手术的恐惧，吃完了外卖。

手术那天，灰豆换好衣服，等着手术室来接人。昨天医生安排的是第一台手术，大概八点。八点到，没人来接灰豆，灰豆问护士，护士说有急诊手术，灰豆的手术被推后了，九点到，还没人来接灰豆，问护士，护士说，又有一台急诊手术，灰豆的手术再次被推后了。灰豆觉得心里特别煎熬，恐惧、害怕，在等待中加剧。她已经不想说话，说不出话了。十点，手术室终于来人了，灰豆被推上轮椅，送进了手术室。

恐惧，加上手术室的低温，让灰豆忍不住颤抖，医生问，你怎么了。灰豆说，没事，只是害怕。医生说，没事，这个手术只是个小手术，很快结束。灰豆问，打麻药疼吗？医生说不疼，比不上做皮试的疼。灰豆问，全麻还是半麻，医生说半麻。灰豆问，我会听到自己肚子被剖开的声音吗？医生说，应该听不到。灰豆放松了些。可是打麻药的时候还是吃了些苦头。麻药是打在背上的脊椎里，医生要求灰豆手臂抱着膝盖，尽量把背顶出来。灰豆的肚子太大了，根本做不到，医生要求尽量挺出来，当针打进去的时候，不能缩。灰豆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让自己的背在疼痛的时候缩回来，但是本能打败了理智，身体不受灰豆控制地往回缩。医生打了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灰豆集中所有精力，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对抗身体的本能，针终于打进去了。

灰豆对手术的疑虑没有打消，她尽量保持着清醒，眼睛睁得大大的，医生说，你现在休息一会儿吧，等娃出来了你休息的时间就少了。可是灰豆睡不着，不敢睡，也很好奇到底多久孩子会出来，自己的孩子长啥样。

从手术医生开始操作，到有孩子的哭声，整个过程不超过5分钟。医生把孩子抱到灰豆面前，让灰豆确认性别，当灰豆看到是个儿子的时候，激动得哭了。虽然产前她真的以为儿子女儿都一样，可是当发现是儿子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她如此渴望儿子。当初生女儿前，她就以为是儿子。后来发现是女儿，尤其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的贴心，让她觉得儿女都挺好。可是现在有了儿子，传统意义上的“儿女双全”、妈妈的期待、公公隐隐的期待，都满足了，她激动地哭了，觉得这么多的苦痛都值得了。她想快点出去，让三木赶紧看看他俩的儿子，他应该也很开心吧。但是手术后还要观察两个小时，灰豆在这两个小时里无时无刻不在看时间，想象着三木现在有多着急，看到儿子时有多开心。

两个小时的时间好漫长。终于出去了。三木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灰豆微笑地看着他，不说话。三木问，儿子还是女儿。灰豆说儿子。三木不信。灰豆微笑着也不辩解。到了病房，把灰豆安排妥当，三木迫不及待地确认性别。当发现是儿子的时候，三木佯装生气地说：哼，生了个赔钱货。灰豆不管他真的生气还是假装生气，始终微笑着，心满意足。

麻药渐渐褪去，疼痛排山倒海地袭来，子宫收缩的疼痛比得上生孩子时的宫缩痛，不同的是，生孩子前的宫缩痛有间隙，生孩子后的子宫收缩痛，没有间隙。医生隔两个小时还要来揉揉肚子，查看子宫收缩的情况。这无异于酷刑。灰豆在哇哇大叫中还伴随着小腿抽筋。她让三木帮她按摩下小腿。三木的手刚摸上她的小腿，她就觉得小腿痛得厉害，立马开始喊疼。她觉得三木是故意的，很生气。加上疼痛，眼泪漱漱往下掉，哭声也放出来了。哭要靠肚子的收缩，这一哭，她的肚子更痛，她更委屈，哭得更厉害，肚子起伏更大，更痛。她又觉得自己很搞笑，居然会觉得老公是故意收拾她，按摩腿也能哭一场，又忍不住笑起来，笑也牵扯着肚子。这一幕就特别奇怪了，不知道灰豆在哭还是在笑，哭几声又笑几声，后来灰豆觉得不能这么激动，要自己平复情绪，不然除非医生给她一针镇静剂，否则没人止得住她的痛，于是在又哭又笑中，又夹杂着深呼吸，过了几分钟，灰豆终于平静了。三木在旁边，手足无措。

因为这件事，灰豆一整晚没理三木。

出院的日子终于来了。回到家，照顾孩子都要靠三木一个人。灰豆终日躺在床上。几天后，灰豆能起床了，能帮三木分担一些。

有天晚上，灰豆做梦，梦见三木出轨了，不再理她。她趁着梦新鲜，连夜告诉了三木。醒来后的白天，她洗了出院以来的第一次澡，头发都没擦干，就戴着干发帽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看着自己的肚子。硕大的肚子已经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松松垮垮的肚皮，那些撑破的肉还是如一条条蛆盘桓在肚子上，剖腹产的伤口被耷拉的肚皮掩盖住了，灰豆也看不清它的样子。想起昨晚的梦，想起肚子再也不能恢复，灰豆的眼泪漱漱地流。三木进来看见灰豆在哭，问她怎么了，灰豆没说话，只是流眼泪。三木问，因为昨晚的梦吗？灰豆哭声忍不住放了出来，三木抱着灰豆，拍着她。任由她哭。哭得差不多了，三木说，走吧，我给你吹头发去。

晚上，灰豆哄着女儿睡着了，自己也在迷迷糊糊间快要睡着时，感觉到三木在摸自己的头发。灰豆闭上眼睛，享受着三木的爱抚。

灰豆半夜起床上厕所。三木问她，要加餐吗？灰豆说，不要。三木说，我想吃。于是灰豆起床热汤。然后叫醒三木，两个人一起在餐桌前吃饭。灰豆问：你真的想吃吗？三木说，我吃你才会吃。灰豆问：你每天忙前忙后，陪女儿，照顾儿子，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责任感。三木说，真的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很享受。灰豆问：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灰豆说：陪女儿，惹她生气。吃完饭，已是凌晨三点，三木出门抽烟，灰豆刷碗，然后一起上床睡觉。灰豆面朝女儿，背朝三木，三木摩挲着灰豆的头发，灰豆轻轻地摩挲着三木的手指。灰豆想，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有这么调皮跋扈的女儿，这么乖巧温和的儿子，更重要的是，有三木润物无声的爱相伴，不论日子多清苦，灰豆也愿意和三木一起走下去，灰豆想，可能这就是我的人间值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