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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自己的碎片

之前的自己的碎片

作者: 文化学者黎荔 | 来源:发表于2022-09-14 14:34 被阅读0次

    作者:黎荔

    科学家告诉我们,肉体老去的模样大概是这样的:昔日光滑的粉红皮肤开始褪色、生斑并粗糙起来,肌肉变得酥软,筋骨逐渐钙化,如果再老一点点,就会成为稻香村的糕点,或者是被春风侵蚀的冰山,稍稍一碰就有掉渣的风险。

    深知这具皮囊很容易在岁月的刮毁下,摇摇欲坠,逐渐坍塌,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来保养维护,“肉体是每个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着的是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每次我们淋浴时,用香皂沐浴露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摺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不过,事实上,根本不必等到百年之后,我们已经每时每刻在“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因为,皮肤由内外两层扁平细胞组成,内层叫真皮,外层叫表皮。表皮的最外面,称为角质层,完全由死细胞组成。近来读比尔·布莱森的《人体简史》这本有趣又有料的科普书,在谈到皮肤的角质层时,他这样写:“想到让你变得这么可爱的所有东西其实都是些死物,不免有些惊悚。在身体与空气相遇之处的我们,不过都是尸体。外皮细胞每个月更换一次。我们大手大脚、漫不经心地挥霍着皮肤:每分钟脱落大约25,000个外皮细胞,每小时就有100万个以上。用手指顺着满是灰尘的书架一抹,基本上就等于从之前的自己的碎片里清理出一条路来。”

    布莱森简直写得不能更形象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在午后的阳光下,默默凝视窗前的浮尘飞舞,那根本不是窗外飘进来的外物,而是我自身某一部分的脱落、崩解,是布莱森所说的“之前的自己的碎片”!我们身上的皮屑,以又薄又干的鳞片形式,从表皮的角质层不断的剥落,又不痛又不痒,无知又无觉。居室的阴暗角落、地毯、床垫、枕头、沙发、空调、凉席、窗帘,到处都是我们脱落的皮屑。据说我们每周蜕落的皮屑大约28克,相当于一包薯片重量,但却可以养活床上的300万只螨虫!在肉眼看不到的小生物螨虫眼里,我们人类新陈代谢的结果——皮屑,如同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弥天大雪。

    以前读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书中写格列佛船长出海,不幸遇上风暴,船被刮到了一座岛上。格列佛被一位高达20米的农民捉住。格列佛在大人国如同一只鼹鼠般大小,他像宠物一样被饲养,像猴子一样表演,供人取乐。三年后,格列佛才侥幸逃脱,海上获救。格列佛说,大人国最美丽的少女们,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因为她们身上的斑点被放大了,自己的眼睛像显微镜一样;而且她们身上的气味太熏人,因为自己小小的鼻子对气味已经足够敏感,谁让她们是巨人呢,气味也自然而然加倍了。这个故事,让我联想到人类与螨虫。我们以为不过微尘的东西,对螨虫来说却极其巨大。无论我们的文化与艺术怎么歌颂,人体的肤色如何鲜嫩、滋润、透明、富有光泽和生命的气息,但蚕食着人类皮屑的螨虫,对我们的皮肤代谢物才最有发言权。对于小小的螨虫来说,它们最清楚人类生命每时每刻脱落与崩解的过程。如果螨虫中间产生了一位敏感的诗人,也许虫子诗人会这样写道:“在悄无声息之中,它们坚持不懈地化为尘土。多么可怜啊!易朽的人类!”

    人的外皮细胞每个月更换一次,在7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们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就会彻底由其他原子取代。这一点,很接近古希腊著名的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忒修斯之船”说的是在雅典城中,有一艘英雄忒修斯在杀掉米诺斯迷宫中的怪物后,离开克里特岛返回时乘坐的32桨木船,雅典人特意将它保留下来以纪念忒修斯的英雄壮举。由于这艘船是木质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船上的木头陆续腐朽。于是雅典人不断用新木头加以更换,以至于到最后,船上的每一块木头都被更换过了。经过层出不穷的更换和维修后,此船还是彼船吗?从物理层面来说,人在不停地翻新,今日之我与从前之我,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幸运的是,有一个恒定的元素连接着所有这些不同版本的我,那就是:连续的、独一无二的自我意识。

    所以,即使在悄无声息之中,我们坚持不懈地化为尘土,但是,时间是怎么爬过了我们的皮肤,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在阳光下尽力奔跑,让每一块肌肤都流进了阳光。运动过后,凝视我们血气充盈的皮肤,皮肤上汗毛树立、火热燃烧,破碎的汗滴缓缓流淌,感觉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静脉青蓝,半隐半显,强劲的血液正在皮肤下川流不息。即使每天死去一点点,即使每天更新一部分,但我能感受到这个“我”的存在,这难道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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