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表姐哭着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俺爸治病!”
大舅说:“治啥,白花钱又受遭罪,回家!”
回家后,大舅妈看大舅躺在沙发上,有些生气:“刚找的这个活,多轻松,给人家看大门,一月两千多,还管吃,说辞就辞了。”
大舅看着这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她鬓角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缕垂落耳畔,面庞黝黑,皱纹深刻。他想起初相识的情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低头站在树荫下,碎花衬衫,两条油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一笑羞赧。大舅拉过她的手,柔声说:“我现在这样,没法干活了……”
大舅大舅是家里最能干活的人。姥爷去世时,大舅才八岁(二舅也八岁,他俩是双胞胎)我的母亲只有两岁。家里一贫如洗,为了生计,姥娘每天要去走街串巷贩卖些小百货日用品,天黑才能回家。姥娘对大舅说:“老大你就别上学了,你是哥。”懂事的大舅低下了头。
八岁的孩子,一大早起来就学着去赊货,中午赶紧跑回家,给弟弟妹妹做饭。下午又要去退货,清算。夏天背着冰棍箱子在大街上叫卖,汗流浃背也舍不得吃一根;冬天挑着担针头线脑去集市,生了冻疮的手僵硬得捏不住毛票。我不知道背着货箱的大舅路过校园时有何感想,我不知道同龄的小伙伴围着货郎打扮的他笑闹时,他是何反应。
大舅只听母亲说,没上过一天学的大舅凭着一本小学生字典读透了一本厚厚的汽修书。初中毕业后,二舅招工去了邻县。大舅凭着他的那一大本汽修书去汽修厂做学徒工,很快凭着扎实的技术转正,后来又当上了厂长。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大舅凭借过硬的技术当上了厂长,应该是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事情吧。
大舅不过,很快遇到了改革开放,国营企业纷纷倒闭,大舅也下岗了。幸好会开车,就跟着人家跑长途,开着货车穿过大半个中国,白天黑夜不休息,铁人也乏了,更何况是我那身材矮小的大舅。乏了的大舅一个激灵,看见前边慢悠悠晃着个老头,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后面又有来车,撞人还是撞车?大舅一转方向盘,把自己翻进路边的深沟里,满车厢的玻璃板摔了个粉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舅从变形的驾驶室里爬出来,浑身血。后来就不跑长途了。辗转好久,在邻县的汽修厂里找了个活计,还是给人修汽车。
大舅那时候的大舅,有了活泼可爱的儿子,女儿也要满月了。舍不得二十块钱的车费,就一月回一次家。回到家里的大舅,也不会说俏皮话,也不会逗小孩,一头扎进厨房,做饭。他总能把简单的食材做出一等的味道。我喝过大舅做的西红柿鸡蛋汤,是到现在为止喝过最美味的。
生活把大舅打磨成了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有把对家人的爱做进一日三餐里,让她们在粗茶淡饭中也能感知生活的美好。
大舅就这样默默地在外做工,一做就是二十几年。等给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女儿也大学毕业了。大舅也老了,干不动了。苦了一辈子,也没攒下钱,也没有退休金。就回家找了个看大门的活。每天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拉着老伴和小孙子各公园里去转悠。我们都以为大舅熬出来了。
大舅其实三年前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大舅在一次事故中大腿被炸得血肉模糊,在医院躺了半年,那时我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舅以后的都是好日子了。
没想到好日子竟然对人这么吝啬,大舅查出肺癌半年,中药也吃了,化疗也做了,精神却不似从前了。过年去大舅家,见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窝在那个住了一辈子的老屋里,目中尽是晖光般慈祥。
我们去给姥爷姥娘上坟,二舅对我母亲说,以后咱哥也埋在这儿。
林间荒芜,枯草在风中摇着断茎,一只黑色的鸟从枝丫间扑棱棱飞走了。
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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