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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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奶奶不行了，让我第二天早晨请假回家奔丧。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第二天天刚亮就顶着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爬起来请假回家。

一路上，奶奶的样子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奶奶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六个，就是大姑和我爸兄弟五人。

爷爷是独子，那个年代备受人欺辱。好在奶奶嫁过来之后，肚子争气，一气儿生了几个儿子，爷爷和要强的老太终于能扬眉吐气。孩子多，生活又困窘，爷爷四十四岁又得病去了。独留她和老太两个孀妇拉扯着六个孩子，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我有记忆的时候，老太也不在了。那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了。最开始的时候，她和五叔在一个院子里，养着几只羊。

当然我记忆最深莫过于我经常跑去给奶奶梳头。最开始是妈妈让我去五叔家给奶奶梳头，乖巧的我，也就听从安排。后来是我主动跑去，每个星期，只要一到周末，雷打不动地跑去给奶奶梳头发，用个明晃晃的卡子别住头发。

奶奶的头发很稀疏，摸起来软软的。她一点儿都不脏，因为她一生爱干净，就是后来到了八十多岁，还每天洗衣服洗澡，不让自己身上有异味儿。

只是病倒之后，卧床不起，没办法了，除了轮到我家和五叔家的时候，她才可以自在些，干净清爽些。

记忆里另外一件事，七八岁的我跟着她一起去地里拣麦子。最开始她很喜欢带着我们去，几个孩子跟着她一起，她也不寂寞。

那时候太阳真毒啊，但是我们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挎着比自己大的筐子，歪歪楞楞地跑着拣麦子。有一次实在是跑得太远太累了，太阳淬了毒一般，只晒得我们两眼发黑， 嗓子冒烟了，实在是太渴了，难以忍受的渴，但是我们离村子太远了，想去找点儿水喝也不现实。但是我们面前有条江。那小江水不多，只有一条细流证明着它的存在，其他地方都是淤滩，长满了野草，我们平时还在那放羊呢。

奶奶率先蹲下，先捧一捧水洗脸，又捧一捧水咕咚咕咚地喝，我心里说不出的惊讶，但是看着其他几个人一个个蹲下身子喝水。我却始终不愿意喝，尽管我的嗓子早就是干如荒漠。那个时候，爸爸经常给我们讲某某人喝了江水，结果过了几个月，那个人越来越瘦，面如土色，去医院一看，原来是蚂蝗在肚子里繁殖了，把那人身上的营养汲取光了。我不知道爸爸讲的那个故事是教育我们不要随便喝生水的，还是就是为了讲故事，反正我最终也没有喝那江水，忍着渴，直到回家抱着瓢，喝了满满一大瓢水，只把个肚子喝得鼓鼓的。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跑得比她快，手脚比她麻利，她筐里的麦子远不如我筐里的，她就不愿意带我一起去拣麦子了。毕竟那个时候，她拣麦子打打是可以卖钱的。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但那时我家就三间房，跟叔伯们的两层楼房比，确实是没地方住，尤其是那年她要在我家过年，而弟弟也回来了，原本她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但是现在不行了，弟弟大了，十五岁就出去漂泊的他，回家不能没有自己的一间房啊，爸爸就让奶奶和我睡一个屋，当然那个房间小，只能容得下一张床。还未等我嫌弃她，她却不愿意了，待在五叔家不肯走，说自己没地方住，也没有太阳能，每天洗脚都不方便，就要住在五叔家。爸爸说没太阳能可以烧水，每天都烧热水让她洗脚，可以暂时跟我睡，等弟弟过完年走了，她就不用跟我睡了，再说那个时候我都上高三了，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

不知道爸爸和弟弟在五叔家说了什么，总之爸爸是气鼓鼓地回来的。我知道爸爸虽然脾气坏，但是为人方面是没得说，尤其是孝顺。无论是之前家庭条件不好，奶奶轮到我家的半个月里，依然严格执行一个月改善两次生活，或是鱼或是肉或是饺子。还是她生病后，爸爸和妈妈忙前忙后，出钱又出力。但是那天爸爸确实是生气了，我问为什么他也不吭声，弟弟说：“奶奶说跟你睡，会把她冰死……”原来不等我嫌弃她，她就开始嫌弃我了。是的，冬天我浑身冰凉，一个人睡的时候，半夜都暖不热，但是奶奶也不至于说这话吧。那时已经是大年二十九了，爸爸生气了，说不来就不来吧，就我家穷，没房子没地方住，没办法啊。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奶奶竟然自己来了，让把她的衣服也带过来。爸爸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把她的东西搬到家里。只是正月初三的时候，奶奶的娘家侄儿来了，吃完饭一堆人在门口叙家常，叙着叙着突然转到奶奶说的那句话，表叔们都说奶奶做得不对，当时奶奶很尴尬，试图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弃我，而是人老了，怕冷，而我身上太凉，冰得她一夜睡不着。

我的心被她这句话打了个结，本就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从小我绕过屋后的沟，跑到五叔家去给她梳头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闪现，但是她给予我的实在是太少了。我可以理解她子女众多，孙子孙女十几个，她疼爱不过来。但我也明白她的心里没有装我罢了。小时候我就羡慕五叔家的俩堂妹，可以在奶奶的怀里撒娇，可以很随意地拿奶奶的东西吃，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些气恼，正好一个同学说自己的奶奶很坏，所以奶奶死了她也没有回家。我突然想到，要是哪天她不在了，我是不是也不会哭，是不是也不想回家就不回去呢？

后来我上了大学，家里条件好了些，我家也盖上了楼房，这下奶奶来我家就不用吵着没地方住了。

家里也装上了太阳能，这下她洗澡也方便了。

放假回家，看到她头发全白了，但腰还不弯，脸虽然都是松垮的皮，但是仍然很白。从小到大只要我们走在一起，总是有人说我跟她长得像。

她老了。确实是啊，已经八十二岁的老人了。看到我回来，她很高兴，亲戚给她捎的零食，她也开始分给我吃了。我做饭的时候，她慌着去烧火。惹得爸妈都说我长大了，脸也白了，奶奶是从来不烧火的人，因为嫌脏，没想到现在反而给我烧火了，尤其是我妈，觉得特别稀奇。因为这一辈子都被我奶奶压着呢，虽然很疼奶奶，但是奶奶有点儿捏软柿子，在我家从来不帮忙干活，都是等着端吃端喝的。

大学毕业时，我回到我们县城工作，她已经八十三岁了。我想给她买好多好多火腿肠，想给她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可是终究没等我给她买好吃的。那年十一月份她就病了，原本微胖的她，一下子干瘪了，我也跟着她一起去县城医院看病的时候，看她瘦骨嶙峋的样子，突然感觉很陌生，这是我的奶奶吗？

刚参加工作的我，半年没发工资，到年底的时候一下子发了四个月工资，但是加起来不过四千多，爸妈没让我乱花。爸爸说奶奶有他们，不用我们小一辈的管。我只能在周末回家的时候照顾她了，无论她轮到哪一家，只要我回家，就会去看她。那个时候，她已经非常虚弱了，整日里懒懒地，一会儿就歪着头睡着了。但就是这样，仍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稍微一动，她就睁开眼睛看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不让我走的话。

她最终还是没能过了八十四岁，永远停留在她一直很怕的那个坎上。尽管妈妈给她买了几条大鲤鱼吃，也没能留住她。

据说那天她坐在大伯家门前的椅子上，看着门前已经收起来的麦子，问大娘麦子收好了，地种了没有，大娘说都弄好了，不用她操心啊，结果当天晚上她就不行了。后来大家都说那是她不想占据大家农忙收麦子，等知道忙完了，她那吊着的那口气也就卸了。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已经不在了。

她临走的那天，虽然说不出话了，但是拉着爸爸的手，一直说个没完。是啊，临别的时候，她清醒了，混沌了几个月的她不再混沌，知道最孝顺的是她的四儿子，更是知道四儿子的不易，中年丧失长子，闺女和次子二十多岁了还未结婚。她当时是极怕的，害怕万一要是老在了我家，我和弟弟得三年不能结婚。她自觉大限已至，正好在我大伯家的时候，她整个人却放开了，拉着我爸的手，絮絮叨叨，我爸告诉我，他是一句也听不懂，又是每一句都能听懂。

送奶奶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原本我给奶奶买了一件新短袖，她还没有来得及穿呢，我本打算把衣服放进棺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衣服了。

正如此刻，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离开九年的奶奶，从未出现在我梦里的奶奶，好像站在我面前对我笑呢。

奶奶，其实好多次我都想对你说：若你活着，你之前一直念着要吃的花牛苹果，我现在可以给你买；还有好多好多之前我们从未吃过的水果，现在我们都可以买到，你也可以尝尝；现在我住在县城，你要是还在，我可以带着你去公园走走，咱们这地方有也有五湖之景呢，之前你就喜欢在乡间小路散步，现在要是能在公园走走，估计非常开心呢；现在我们基本不烧火做饭，有煤气，天然气，很方便的……您在那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