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没有电,每到过年的时候,大红的蜡烛点起来了,把四周都照得明晃晃的。就在这一片明晃晃的光里,摇曳着我对年的印象,许多年后回忆起来,那烛光愈加明亮,那记忆愈加斑斓,那记忆中的年俗在心里咀嚼过千百遍,愈加觉得甘之如饴。
少年时的记忆总是与这蜡烛有关。先是小姑姑把各处的蜡油收集在一个小铁盒里,放到火炉上让它融化,蜡油化成水了,小姑姑把五个指头放到里面轻轻一蘸,再往早就准备好的一根干树枝上一捏,就成了一朵盛开的梅花,这梅花晶莹剔透,像孩童晶亮的眼眸,凝望着日渐忙碌的新年——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菜馍馍扭……
孩子们见天儿在忙碌里穿梭,于不经意间把这过年的程序就记住了,许多年后,成了回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大人们该忙的都忙完了,馍馍在缸里,炖好的猪肉、牛肉在坛里,蒸、炸的丸子、藕夹盖在搪瓷盆里……屋里院外,也都被笤帚、扫帚的每一根触须划过,街上到处飘起了年味儿,爷爷就张罗着请出神码、挂上宔子了。
宔子类于家谱,又叫家堂,应该算是个世系表吧。有纸质和布质的两种,手绘出祠堂的式样——飞檐高翘,富贵堂堂,黑漆大门半开,门前有主有客,迎来送往,画的是人间万象,一幅民风世情图。门里是一层层的竖格格,请村里写字最好的先生来写的。最下面一行是与自己血缘最近的亲人,往往是这家的父辈或者祖辈,我们家宔子上这一行右排是:十七世、鸿慈,十七世、鸿钧,十七世、鸿声。最靠中间的这位,鸿慈,是我的曾祖父,鸿钧和鸿声是他的两位堂兄。这一行的左排,是这几年才添上去的,十八世、丕渠、丕琴,是我爷爷和大爷爷,当时他们都还健在,所以这里是空着的。再下边一行还有一个名字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十九世,中英,那是一位早逝的堂叔,他先忝在这里享受晚辈同辈还有长辈们的祭拜了,这是让人很有些伤痛的事。
宔子上面第一行是我们王姓的世祖——王福能,一左一右是他的两位夫人刘氏、秦氏,再往下二世、三世直到十九世,像一棵倒着长的大树,枝枝蔓蔓伸展开来,搂抱了整个村子,细枝末节皆有牵连,由此而牵出的一个词——乡亲,是多么形象而贴切啊!
乡里乡亲,供的是一个祖宗,请的是一个爷爷爷奶奶。
年三十一大早,乡亲们家家的男丁全部出动,去坟上磕几个头,放几挂炮,请了祖宗先人回家过年,这时凡宔子上所列的先人都回家团聚了,这些祖宗先人,统称“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回家以后,大门口横放上一根木棍,意为大门关上,一家人在欢聚。
女人们迎在家里早摆好了供品,在过年这几天里,祭拜的顺序是祖宗为上,神仙次之。所以爷爷奶奶回家后占了堂上的主位,“天地三界十方真宰”的玉皇大帝老天爷,此时被请到旁边,安然温和接受着人间的安排和祭拜,神仙的意识里,也早将“天理”屈从了“人伦”,这应该是“以人为本”在传统文化里最得体的体现吧。
接下来说说神码,乡下俗称码子,又叫神符。
全套码子有爷爷奶奶,老天爷爷、全神、大头神、灶王爷还有摇钱树。灶王爷爷在小年那天就要贴出来,那天他要上天述职。他是与家家户户关系最密切的一位家神,有时想着反正亲不间疏,后不僭先,说话办事往往不费思量不计后果,还得由家中的年长者教他为神处世之道——“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用糖衣炮弹先对付他,再早早替他收拾安排了舒舒服服的新居,365天的日子,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他,小孩子受了惊吓,还得差谴他去把魂给叫回来,所以对他又得哄又得劝。与神共处的日子,是不是也透着世俗的狡黠和温暖呢?
摇钱树要贴在正冲大门口的影壁墙上,风一吹哗啦啦响,就摇响一年富足的日子,这是多么热切的愿望,又是多么直接的表白呀。这张花纸贴上了不刻意去供它,什么时候风把它刮下来了,什么时候发送,因为人们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源的多少实在是刻意不来的。
大头神骑了大马,他是一位报信神,三十中午吃了香喷喷的大锅菜,他就被打发上天了,告诉诸神准备下界,人间红红火火,正在过大年。天地三界,人、鬼、神共飨太平!
三十晚上,孩子们不情愿地被大人打发上床去睡一小会儿:不许说话,不能喧哗,全神下界呢!母亲在供桌前焚了那张粉紫色的全神图,一片祥云缭绕,全神下界了。
爷爷奶奶是最大的一张神符,也是最具人间况味的神符:高堂端坐着温和慈祥的爷爷奶奶,堂前子孝媳贤,谦恭有礼,再往下,门外似有人声喧哗,敞开的街门里望过去,做官的回来了,做买卖的也回来了,骑着大马、抬着箱笼,有几分志得意满,有些归心似箭,都在向着这个以父母为中心的大家庭聚拢,长幼有序,父子有亲,各人在这个家庭中都有舒服的位置,这是传统文化下令人称颂的家庭模式,是和谐社会的一个缩影,所以在温故知新中我是这么津津乐道于这旧时时礼俗。
这张神符贴在宔子下方最显眼的位置,也就是爷爷奶奶的位置,三十一大早请回来,在家享受两天的礼牲祭拜,初二一大早送爷爷奶奶时拿到坟上焚烧发送,过年的祭祖仪式就算结束了。已出嫁的姑娘见不到娘家这张神符,“看了娘家的花花纸儿,穷到底儿!”倘有那不识趣的姑奶奶二十九年根儿底下了还赖在娘家不走,是要招来白眼的。
有一年对门的堂姑姑才结了婚,姑父入赘在这里,所以堂姑姑在自己家里没有新媳妇的扭怩,过年了该串门还是串门,跟我们一起围在方桌跟前看那二十四孝图,盘腿坐在炕上正包饺子的老奶奶咳嗽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在意,终于老奶奶发威了:“小彩,你到底算是闺女还是媳妇,跑来看我家的花花纸你是想看热闹不是?”一句话问得彩姑姑半天没吭声,噙着泪出来去找我妈诉苦:“挨了奶奶的骂,她问我算闺女还是算媳妇!”我妈安慰她:“闺女过年不磕头,明天早起你跟我一起去给她磕头拜年,看她还骂你?”彩姑姑就这样轻松做了娘家的媳妇,跟这些嫂子们一起年年去拜年,心里再没有丁点儿别扭与不安。
祖宗位前与神仙位前清香袅袅地燃着,一家人则围在一起唠着家常,包着饺子,一旁放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与瓜子花生,孩子们忙自己的事,街里院里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清脆的炮仗,这是那些心急的男孩子们的杰作,这些都构成三十下午最温暖动人的场面。半下午的时候,一拨一拨的男孩子开始各家各户去敛路香路纸,一进院门嘴里就高声嚷嚷:“路香路纸——”妈妈会拿出整把的香、整沓的纸出去递给他们。我不明白是在做什么,妈妈说:过年了,死去的人都被请回家过年,有那些客死异乡的、没家没落没人管的,也得有人惦记着,这些孩子们各家敛了香纸,去十字路口烧给他们。
妈妈的话让人心里暖暖的,温暖着整个新年,一直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放了烟花看了花灯,妈妈把过年的最后一张神符在天爷堂前烧了,年也就远去了。我用红烛做的那枝蜡梅花正静静地立在瓶里,这许多年了,还映出记忆里年的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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