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的岁月里读张爱玲《半生缘》,读到一个个爱情悲剧;十年八年从指缝间滑过再读,读到的是人性,也为那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的岁月。
《半生缘》这部长篇小说不是张爱玲的代表作,却是她最温情最凄寒的作品。一部彻底的悲剧,书中竟是不彻底的人。俗世的人情、美好的爱情、人性的善恶皆蕴含于曲折的情节中。隔着半个多世纪, 字里行间显现的人性依然,普通人的儿女情长向来如此,葱绿配桃红与我们这些活得不彻底的人更相宜。
读《半生缘》,也似读我们的人生,宛如莫泊桑的《一生》,“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女主人公顾曼桢的半生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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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俗套故事,在张爱玲笔下荡气回肠,沉淀于心中是那浓浓的哀伤。张爱玲以沈世钧和顾曼桢的感情纠葛为主线,穿插写了几对男女的爱恨情仇。
故事发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富家子弟沈世钧与平民女子顾曼桢真心相爱。最美好的爱情莫过于你爱的人恰好也爱你。张爱玲以少有的温情笔墨描画两个年龄相当,真心相爱的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迥异于她其他小说中男女之间的相互猜忌、利用。然而他俩同所有的爱情悲剧一样,劳燕分飞,即使多年后重逢也是再也回不去了。其间交织着许叔惠与石翠芝的爱情,顾曼璐与张豫瑾的爱情、与祝鸿才的感情纠缠。皆是爱而不得、伤痕累累、悲凉心酸,亦如张爱玲在《留情》中所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半生缘》是一个很普通的恋爱故事,沈世钧与顾曼桢是办公室之恋。双方家庭的反对也算正常,不门当户对的婚姻大都会遭到家庭的反对。世钧家在南京,家里有产业,父亲有两房太太。世钧母亲是大房,哥哥早逝,只他一个儿子,父亲住在姨太太家,只待他继承家业。曼桢的父亲早逝,中学尚未毕业的姐姐便挑起家里的重担,不得已做了舞女,成了曼桢的隐私。世钧知道后并未嫌弃,但禁不住家庭的影响,两人也因此发生不愉快,矛盾激化后二人不欢而散,但导致他们分道扬镳却充满了戏剧。
曼桢的姐姐曼璐嫁给暴发户祝鸿才,祝鸿才原有老婆和孩子,但没儿子。曼璐因做舞女,打过两次胎,丧失了生育能力,处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为保住自己的地位,竟泯灭人性将毒手伸向亲妹妹。施展计谋使祝鸿才与曼桢发生关系,并导致怀孕,夫妻二人合谋将曼桢囚禁。
待曼桢生下一男孩,逃出姐姐家,已是一年之后。她去找世钧,寄出的信被世钧母亲扣下,从叔惠那里得知世钧已同翠芝结婚,绝望中,感到惟有儿子这样一个亲人。母亲在姐姐安排下,全家离开上海,迁到苏州。
曼璐病故后,祝鸿才的生意屡屡失败,落魄了。曼桢为照顾儿子,带着自杀的心绪嫁给祝鸿才。
沈世钧与顾曼桢再相见已是十四年之后。两人恍然,原来皆误会对方了。曼桢被囚禁后,世钧找过曼桢,曼桢家已人去楼空;找到曼璐家,却被曼璐退回他俩的定情之物——红宝石戒指,世钧误以为曼桢嫁给她的表亲张豫瑾,恰好那两天豫瑾结婚,新娘却不是曼桢。曼桢误以为世钧不恋旧情,同门当户对的翠芝结婚。误会解除,又能如何,他俩清楚意识到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的结局彻骨冰寒。《十八春》中,为顺应潮流,张爱玲牵强写了一个光明的结尾,沈世钧与顾曼桢参加革命了。后改写,更名《半生缘》,改为男女主人公“再也回不去了”的苍凉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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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世钧与顾曼桢皆是正直、善良的人,他们的爱情也纯真,没有《倾城之恋》的利用、算计,《第一炉香》中的无奈、委屈,《金锁记》的虚情假意、金钱至上,《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自私、虚伪……越是美好的爱情,其悲剧性越让人痛心。
张爱玲笔下少有像顾曼桢这样善良、坚强、纯朴的女性形象。曼桢的人生悲剧更多是环境使然,世钧的悲剧则是性格。出生于大户人家的世钧善良、懦弱,尽管真心爱着曼桢,但他出生的家庭、环境、习俗皆阻挠着他与曼桢结合,即使没有这些的障碍,他的性格也难以获得幸福,可以说,曼桢的悲剧命运也是他间接导致。当世钧与曼桢失去联系后,首先去曼桢家里找,未果,又去她姐姐家里找,曼璐把红宝石戒指还他,他温吞的性格,加上一直对张豫瑾与曼桢感情的怀疑、嫉妒,促使他轻信曼璐的谎言,错误的判断,与同样被感情所伤的翠芝结了婚。他知道翠芝不爱他,他也不爱翠芝,兜兜转转,依旧遂了父母的愿。
顾曼桢刚出场时在一家工厂做会计,下班后还要四处兼职,在姐姐出嫁后,得负担一大家人的生计。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曼桢的懂事让人心疼。她的祖母、母亲当然也心疼她,但她们的糊涂,也可以说是自私,也将她推向悲剧命运。曼桢总想着要多挣钱养家,不能再靠着已婚的姐姐,怕结婚后连累世钧,为此一再拖延婚期。曼桢总想着别人,谁又想着她呢?她的亲姐姐。把她推向火坑,为稳住自己的家庭地位;她的母亲竟听信她姐姐的话,不去找她;最爱的人,最抱有希望的人却杳无音讯,等来的竟是已同别人结婚的消息。最凄凉的一幕,“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从此,曼桢的心里只有她的孩子,为了这世上惟一的爱,走了一条连自己也觉得是自甘坠落的路,在姐姐死后嫁给祝鸿才。嫁给强奸自己的人,最憎恶的人,恰好遂了姐姐的遗愿。
这就是命运吗?简直有点“俄狄浦斯”,明明世钧与翠芝互相嫌弃却偏偏结了昏;分明曼桢对祝鸿才厌恶之极却又独独嫁给他。相爱的人往往不能结合,结合的人又总是不爱。
沈世钧的好友许叔惠与大户人家的小姐石翠芝相爱,还是门第观念造成他们爱而不得。就连叔惠这样读过大学、生活在大城市、性格活泼、开放的人也免不了受传统观念影响。生活在南京的千金小姐翠芝就算有与叔惠私奔的想法也不敢付诸于行动。同样的爱而不得,多年后二人重逢,也是再也回不去了。
顾曼璐与表亲张豫瑾是青梅竹马,曼璐为了养家不得已做了舞女,只得与豫瑾分开;为生计,嫁给祝鸿才,心里一直存放着那份旧情,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安慰。然而,多年后,已是乡村医生的豫瑾爱上了曼桢。曼璐以为豫瑾迟迟不结婚是为了她,满怀期待与他见上一面,方醒悟自己所有的温情、期盼不过是幻梦,尤其是当他知道豫瑾爱上曼桢后,伤痛、绝望中生出强烈的嫉妒,也为谋害曼桢埋下邪恶的种子。顾曼璐与张豫瑾的爱情也是一场梦,同样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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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是张爱玲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原名《十八春》,1951年结稿,张爱玲移居美国后,进行改写,更名为《半生缘》,1968年完稿。可以说是张爱玲最通俗的一部小说,以情节取胜,既不同于早期成名作的绮丽华美,也迥异于晚期的平淡近自然,而是旖旎温润,但始终把人性的描绘放在首位。年轻时,当作言情小说读, 为其情节动容;中年后,方渐渐读出人性,读出彻骨的悲凉,读出作者的悲悯,无关时代,为众多活得不彻底的小人物。
书中竟是活得不彻底的小人物。没有彻底的好人坏人,没有非黑即白的色彩,惟有灰色。
顾曼桢是张爱玲小说中少有的正面人物,爱家人、深爱沈世钧,不愿因家人拖累世钧,也是她的好强自尊。这个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女子谁又为她着想?沈世钧,她的母亲、祖母、兄弟姐妹难道一点不爱她吗?他们是她的爱人、亲人,恰是这些爱人、亲人把她推向深渊。失去了所有的爱,被毁灭的曼桢并没有去死、去堕落,除了活着本身,还有唯一的牵挂,她的儿子,尽管是跟她最恨的人所生。曼桢的世界仿佛没有自己,活着,似乎只为爱别人,仅此,已够让她委屈活一生。
沈世钧是个“好人”,是书中活得最不彻底的人。在翠芝的眼里是一个没有热情,温吞水一样的人。他的热情都给了曼桢,懦弱的性格却阻挠他,由爱生嫉,由嫉生怨,不断退却,这是他性格上致命的弱点。曼桢出事后,也是他一味退避导致误会,一误,与不爱的石翠芝结婚,误自己、误他人、误一生。再见曼桢已十四年后,却再也回不去了。命运的悲剧也是性格的悲剧。
顾曼璐,表面上看是造成曼桢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可恶、可憎,她却是全书最复杂、最可怜、最可悲的人。她曾经也是单纯、美丽的女子,与张豫瑾也有纯真的爱情,但在现实面前多么苍白,活下去永远是首位,爱情已是奢侈。她是长女,挑起家中重坦,放弃爱情,可谓懂事、善良。对初恋的回忆是她心中残存的温暖、仅有的光亮。多年后,当张豫瑾再见到她时,那里还有爱情,曼璐却以为豫瑾不结婚是因为她,殊不知豫瑾爱上了曼桢,这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将曼桢推向黑暗的深渊更缘于此。曼璐由善到恶,活在善恶交织中,又岂止仅仅为了活下去。人性那有绝对的善与恶,不过是一段时期内哪一种占上风。即使书中作恶多端的祝鸿才也有良善,在私生女面前表现出慈父的一面。没有天生的恶人,只有自私的人性。
顾太太,曼璐与曼桢的母亲,也算一个勤劳、节俭的女人,但却也是将曼桢间接推向火坑的凶手。张爱玲笔下的母亲形象多自私,少有文学作品中传统母亲的无私、慈爱,当然,这与她的个人经历有关,但现实生活中并非所有的母亲皆慈爱、无私。顾太太的丈夫早逝,她无力养活一家老小,只得牺牲大女儿曼璐,也算情理之中,但她至少不够能干。曼璐结婚后,曼桢劝她不要拿曼璐给的钱,她还是偷偷的拿,在贫穷面前,少有人能保持骨气。曼桢出事,她居然听信曼璐的谎话,不去找寻曼桢,待知道真相后,还劝曼桢嫁给祝鸿才,可谓愚蠢、自私。然而,她并非一点不爱自己的孩子,以为那样做是为她们好。希望曼桢嫁给张豫瑾,除了自私的因素,也是传统的门第观念。无论什么时代,现实生活中有不少这样的母亲,可怜、可卑。
许叔惠与石翠芝、张豫瑾也是活得不彻底的人。叔惠与翠芝明明相爱却冲不破骄傲与门第观念。翠芝嫁给门当户对的世钧,两人皆清楚对方不爱自己,也明白为什么结婚,然而这样的两个人却多半能走下去,无所谓幸与不幸,现实生活中不胜枚举。乡村医生张豫瑾,先与青梅竹马的曼璐相爱,后又爱上曼桢,待知道曼桢另有所爱时,马上找一个不爱的人结婚。爱情很重要,但不是生活全部。
倘若没有顾曼璐与祝鸿才合谋囚禁曼桢,导致怀孕,曼桢是否能与世钧结婚走过一生?不门当户对的恋人不易走到一起,即便走到一起,也很难走下去。年轻时,以为只要有爱情,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张爱玲年轻时就告诉我们,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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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除了以曲折的情节取胜,更多是张爱玲运用意象、细节描写人物心理揭示内心世界,使人物立体化,倘若只有曲折的情节,就是一部通俗的言情小说,人物扁平,当然也会好看,却不会有那么多读者钟情于它,先后三次被搬上荧幕。
张爱玲的文字很有画面感,若用一种色彩来形容《半生缘》,也同张爱玲在书中几次写道曼桢那件羊皮旧大衣的颜色,呈淡灰色。在这样的底色上,街道、房间、灯光……总是暗淡的;所有人物不管穿什么色彩的衣裳,皆降低了明度,笼罩在一片忧郁的色调中。许鞍华导演,吴倩莲与黎明饰演那版《半生缘》的色彩与原著最吻合。
张爱玲擅长用物品、色彩、服饰的意象表现人物,展现情节。这些物品的出现,每一次出现皆推动情节的发展、转变。沈世钧与顾曼桢从相识到相恋到分手到重逢,有很多细节耐人回味,恰是那些细节让当初的甜蜜变成日后锥心的回忆。红色的绒线手套、红宝石戒指、曼桢写给世钧那封未写完的信……
红色的绒线手套让世钧与曼桢的感情从普通同事变为恋人;红宝石戒指既让两人的感情升温,又导致他们的感情破裂;曼桢给世钧那封未写完的信是最温暖而凄苦的回忆,第一次出现隐喻他们的半生缘,再次出现印证他们的半生缘。
对色彩敏感,穿着讲究的张爱玲不惜笔墨描绘人物的穿着。曼桢的衣裳多素朴,暗蓝、灰绿……少有亮色。家境贫寒,在刚认识世钧时,她多是穿着深蓝色洗得发白的衣裳,不仅因为家贫,也因为她低调的个性,纯洁的品性,更因为姐姐做过舞女,有意拉开距离,也是保护自己。随着与世钧感情的加深,她衣裳的色彩也由暗渐亮,但整体色彩偏素,弥漫着苍凉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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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中有不少金句妙言,不同年龄阶段读出不同味道。张爱玲写此书时已到中年,开篇这段文字“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犹如读杜拉斯的情人,“我已经老了。”苍桑感油然而生,讲一段陈年往事,追忆往昔时光,听别人的故事,怀恋自己的青春,似水流年,方恍然那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回望,相同的街道、同样的人,却再也不是原来的你我。空惆怅,十年八年又要从指顾间滑过,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惟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书中最让我难忘的一段话:“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多年后,世钧无意中读到当年他回南京,曼桢写给他的一封未完成信。隔着悠悠岁月,世钧仿佛又听到曼桢的声音,想着:“她难道还在那里等我吗?时过景迁,物是人非,船已行走,留在船上的刻痕是印在心底的疤痕,某一瞬,一句话、一首歌、一件物品、一个微笑……似乎又回到往昔,还是那轮月亮,却不是月下那个人。
十四年,足已让年轻人走向中年,尤其是经历乱世的人。沈世钧、顾曼桢、许叔惠、石翠芝这帮年轻人经历中国近代社会的种种变事,张爱玲只将这些历史背景摸上淡淡的底色,不放在前景。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那些顺应时代的文字早淹没在故纸堆里,恰是与时代保持距离的文字方能超越时代。无论时代怎样变迁,不变的依然是人,人性。
半生缘一世情,“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半生缘》当然是写情,却不仅仅是爱情,岁月悠悠,不也是对时光、青春、生命流逝的感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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