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三舅：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你知道现在的人都很少写信的，我也是，但是有些话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交流会比较好。
近来，因为我找工作的事情，我们之间闹得不是很愉快。你想让我放弃我自己去找的一个小酒厂的工作，去应聘国企或者待遇更好的单位，你在网上帮我寻找招聘信息，托关系帮我打听企业老板，还为了我的安全特意让人跑到那家小酒厂去查看了。我知道，你用心良苦，都是为了我好。
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需不需要你无微不至的好。
还没毕业，又碰上今年疫情这样的特殊情况，找工作本就是极难的，我前前后后不说面试太过频繁，却也是有近十家公司的，但是结果无一例外都很糟糕，被拒被拒再被拒。
其中的一个教育机构给我安排了面试，我们约好上午十一点，但是十一点过了还没有任何消息，我发消息询问对方，他很客气，客气得冰冷疏离，说面试的人太多，给我顺延到下午三点，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同样回以礼貌和客气，说没关系，下午三点也可以。觉得不够表述自己内心的卑微，在这句话后面又加了一个露齿笑的表情。
但是我等到下午五点都没了消息，第二日对方又给我发了一个消息，照例是抱歉的话，他说领导安排先面试物理和化学老师，所以又将我忘了，不好意思。我自然十分理解，心里却极度不痛快，草草发了两个字“没事”，这次连表情都懒得加了，后来……没有后来了。
可我还是没有受挫，收拾行李，跑到贵阳面试了，这次是一家关于养老和健康品的公司，应聘的职位是养老规划师。我是一个路痴，拉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书包还提着一个电脑，疫情管控下到哪里都要扫码登记，一个人着实是艰难极了，明明地方就在几百米周围，我愣是兜兜转转几圈都没有找到。疲累至极只好先找一个旅社住下来，饿得吃了一大碗的米粉。
更糟糕的是第二日头绳不见了，怎么都找不着，看着已经有些油又蓬乱的头发，想了想只好拆下毛衣上装饰的带子，将其当作头绳应急。接下来就是寻找那个还没找到的公司，天空中飘着毛雨，我没带伞，几经周折终于踩着点找到了那个公司，可是那里没有提供住房，如果要在这里工作，我得租房子，交通也是一个问题。我犹豫了，犹豫的后果加上那天的狼狈不堪，结果显然，又被拒了。
这并不令我感到意外，意外的是拒绝的理由。
我还在犹豫中时，人事发来了挽留的消息，很意外，于是我积极地找房子，就在满心期待着入职时，人事说还要和领导商量一下。商量的结果是让我第二天早上九点出现在公司报道，可是那时的我在老家，距离贵阳要折腾四五个小时，这只是车程，还不算上别的空档，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纵然我赶过去，又住哪里呢？人事当然知道我的情况，她只不过是在找一个理由拒绝我罢了。至此我也明白了结果在面试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我将之视为希望的挽留也不过是客套。
很天真是不是？我气坏了，也不知道是气成人世界的弯弯绕绕还是气自己的天真。
我知道你也认为我很天真，所以你事事都帮我把关，甚至代我做决定。可你不知道你的那一瓢冷水真真是将我浇得浑身冰凉。那个小酒厂是我面试这么多场下来，唯一拿到offer的单位，我兴高采烈地同你分享这个消息，你却哪里都不放心。于是，你找管辖那个地方企业的朋友去看了，最后告诉我那不是民营企业而是个体户。
真相和欺骗到底哪个更伤人，我已经无从而知了。
我害怕我愤怒，我甚至气恼你为什么要把真相摆在我眼前。那几天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冷静下来后，我径直问了对方好几个问题，这一次她过了许久才回我，她说他们是民营企业。对方的犹豫让我产生了更大的怀疑，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我还是想去，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去。
我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久而久之也习成了一些男孩子的脾气，这话说来有些侮辱男孩子了，他们可是比我精致多了。我穿搭不行化妆这样专业的事情我更不会，自然也不会说漂亮话，所以面试都是素面朝天，全靠运气。
可是这次面试我通过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们看中的是我的文字功底好，不是别的什么，他们需要的正是我擅长的，虽然规模小但是里面都是年轻人，也有话聊，不会打怵，能更好地开展工作。文案策划这个职位多少与我的梦想沾边，所以我很喜欢，不想放弃。
你不答应我去，我也知道原因，一来这个酒厂工资太低，你觉着我一个211高校毕业的大学生被埋没了；二来你想给我找一个更加体面待遇更好的工作。可是现在找的工作对于我来说不过就是糊口罢了，工资高低真的没大所谓。更何况你所觉得的211高校大学生现在遍地都是，我不能因为这一点原本就不高的学历就生了眼高手低的毛病。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善交际形象不好，所学的专业是不热门不讨好的汉语言文学， 读了四年的书，只学会了写一点文章，而且还只是皮毛。你说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能干什么呢？只有不求工资的高低，选一些自己喜欢的工作，然后真正地学一些本事。可是，这些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只注重结果，你的权威向来不容侵犯，尤其是我这个一向乖巧的孩子突然忤逆你，你一定气急了。
我很不愿意你四处给我托关系讨人情，尤其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我便背负着永远还不清的债，而且人都没有见过便先欠着人情了。也许人人都羡慕我有这么一个舅舅，能为我奔忙，让我少走弯路，换作谁都是十分愿意的。可我不愿意，我知道这样的想法看起来是多么的不知好歹。可是，我尝过走后门的滋味，那种感觉并不痛快。
2016年7月，高考已经结束，成绩已经出来，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结果很好，意料之外的好，606分，这个分数当时让我难以置信，向爸妈确定，又再向班主任确定，兴奋得腿有些发软。
因为这个分数，加上是贫困户，所以我优先得了许多的资助，还有县里和乡里发的奖金。你听了这个消息特别高兴，于是想着我报的学校远给我多弄一点钱，能减少我父母负担一点就算是一点。
是什么资助项目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针对贫困生的一个资助，有两千块。我是贫困生，但是乡里困难的人太多了，所以在这个项目上并没有我的名额，我理解，更何况我已经拿了很多资助，人嘛，要懂得知足。
可是你偏偏要将这个资助塞进我的嘴里，让我吞下去。
乡里没有名额，那就在县里为我加一个名额，这事放在政府里很恶心，虽然我属于贫困生，但终究还是违规，所以我成为了办这件恶心事情人的发泄对象。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些，拒绝拿这一笔资助是因为准备申请材料很麻烦，又要到处去找人盖章，还得先和乡里解释清楚，来回倒腾，我觉得很麻烦很麻烦，你不知道我素来害怕麻烦，尤其是这种麻烦。先前为了申请资助我独自在家里、学校和政府之间来回地跑了十几趟，很累很累，不想再因为资助奔波了。说起来，我也只是一个有短见的利己主义者，只顾眼前的舒适。
我不想要这笔资助，你知道后打电话给我，苦口婆心地劝说。说得我心烦意乱，高分带来的高兴瞬间不见。为了成全你对我的这份爱意和责任心，我知道这话说得很混账。总之，在你的权威之下，我不情不愿地去准备申请材料了。
你撂下一个联系电话，让我跟着你那边叫这个人为姨婆，然后说有什么事就和你说之后就挂了电话。门路是你找的，但走得我自己来，这事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我懂。
我一个被高考压得呆头呆脑的人，自己去联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得礼貌中带着点热情，热情中带着狗腿和卑微，这事我第一次干，滋味可真别致。
当然不错的分数多少给了我些自信，可是分数在这弯弯绕绕，打着十八段肠道沾上的末点关系上，着实不够看。第一次，人家给了我笑脸，说是考得不错，可第二句话就开始说这个专业不好，以后读出来了也混不好，选对专业比选对学校更重要。这话不能说是错的，但是她的语气让人听了心里别扭。
第二次，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交材料迟了，那时她已经下班了，因着这点关系，她容忍着等我赶去街边的一个店里找她。我慌张得直冒冷汗，在菜场里两头转了一会出来才看见她说的那个店。
我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因为她拉着一张脸，我不敢直视她，这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女人叱骂我，我已经记不清她说了什么，大抵也是太过卑微所以脑子自动忽略了这句叱骂。
但是我永远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低着脑袋想钻进地缝里，耳朵和脸颊发烫，晕乎乎的，脚有些发软甚至差点站不稳，那天下着雨，她最终还是接过我手里的资料，撑着伞走了，我对着她的背影感恩戴德，许久，我回过神来，鼻子发酸，脑子发晕，看不清前面的路，我想我大抵是感冒了。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纵然我迟到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可是被求的人不是悲天怜人的菩萨，她没有义务去理解我的难处和苦衷，朋友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一个人独自在雨中穿梭过打伞的行人时，我就想明白这件事了。可正是因为想明白了，才觉得更加委屈和难过。
后来，又要去一次，这次是到政府里交材料，我得跟着去，和人家工作人员解释清楚。可是我不敢面对这个我不知道挂着哪层关系的姨婆，我央求母亲陪着我去。可是我的母亲，你知道，她比我还弄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她仅仅是陪着而已。
后来的岁月里，我将常常后悔，那时候不应该带着母亲去，因为贫穷和没有文化，她坐在那辆整洁又漂亮的车子里时显得是那样局促不安，不敢轻易说话，别人问话她就恭敬又小心地回答。全程如此，直到下了车，她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这个词在我面前显得是那样活生生的鲜血淋漓。
钱拿到了，两千块，没什么感觉。唯一记得的是以后该怎么还给三舅你。
就在今天就在刚才，我终于鼓起勇气狠心地拒绝了你为我安排好的一切，你语气平静，可是挂断了我的电话，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常常和外婆还有二外婆说，你这个人长着一张威严可怕的脸，我不敢忤逆你也不敢同你亲近。是的，你的权威让人感到可怕，更让人感觉到压抑。我不敢拒绝不忍心拒绝，是因为这威严里包含着爱护和关心。所以我一再地违背自己的心意，像个木偶般听从你的安排，可是每一次的顺从都让我的心里难过，为此撕心裂肺地哭了好几次。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是在县城里，那时我刚到县城里读初中，什么都不懂，也哪里都没有去过，这个小城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大世界。你很严肃，但我从二舅家离开要回学校时，我记得是你送的我，还带我去超市给我买了一个水杯，青绿色的盖子，瓶身是透明的，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我记得你每一次的事无巨细，你对家里的孩子都是这样。
今天我挑战了你的权威，违背了你的心意，对不起，我习惯无拘无束，从小到大所有选择都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这次，我依旧想要跟随自己的心意。我爱自由，自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能会因此承受痛苦和灾难。但是自由就这点好处，痛苦或快乐，顺遂或挫折，都是自己选择的，我心甘情愿受着。
再见，愿你安好！
不孝的外甥女
2020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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