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O是一个机器人。他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个真人,直到经理对大家介绍说,“小O是咱们公司招聘的第一个类人机器人,大家欢迎他的加入”,我们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他和我的工作其实不搭边,机器人,很明显,更注重算法和技术,而我只是一个文案。我在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也不会闻到浓烈的电气味或者煤气味。现在的机器人还烧煤吗?这是个笑话来的,自打有机器人在社会上流通以来,我们好像就很少烧煤烧炭了。“流通”这个词用在这里不恰当,好像他们是货币。其实不是的,他们是商品。
小O不是第一个有外号的人,我是小H,经理是老X,产品是老T,我们这帮人拥有一堆外号,但是最喜欢记得还是英文开头字母。就连前台一个好端端的Mary都被我们叫成小M。由此我们也都知道领导喜欢什么了,他喜欢字母,小公司没有多少人,26个字母足够用,字母的延伸意也有很多,能引发近乎无限的畅想,这就会让人感觉很踏实。仅仅有一个实体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虚影在那里支撑,这样才真实。所以这个公司既需要我这种人,也需要小O这种机器人。
“你知道是谁把他招进来的吗?”
“难道不是技术部的K?”
“根本不是,是你们品牌部的大F,她和技术部K一起去面试,技术方面完全没问题,大家都懂。要大F去面试,大F当然是去看个人性,可是你怎么从一个机器人身上看出人性?大F最后还真的让他过了面试,不知道你们领导怎么想的。”技术部的老B过来揶揄。
“我看他挺正常的,不见得有你这么多坏心眼。”我反过去嘲笑老B,然后又看了一眼小O。你能从外观第一眼看出他是个机器人吗?我是看不出来的。而且他不算是漂亮的那种人,和他看对眼了,说不定每天都盼着见到他,和他看着不对付,每天骂他几个字都嫌多。所以他长得真的是很像一个人,从外貌你无法分辨他的真伪。大F和K在面试的时候知道他是机器人吗?我可不记得自己在申职表上填写过自己是人还是非人类,职业技能,过往经历,这些才是公司看重的,是不是人?我又感觉大F和K都不会看重这一点。
作为部门领导,当然看重的是你以后能给公司带来多大发展。我们都有过加班的经历,也都有过完成业绩连续放假十几天的时候,这个公司有一点好处,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做到之后会有什么具体奖励,没做到会有什么具体惩罚。我竟然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K带领小O和老B一起加班的样子,小O会疲倦吗?老B会为难小O吗?这些我都想知道。
“小H你来一下。”大F在那天中午过后叫我过去她的办公室,我以为她会交代给我最新的产品文案,结果在办公室里还见到了小O。
大F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小O。“嗨,你好,品牌部小H,请多指教。”我说。
“技术部小O,请多指教。”小O说。不能更青年男子的声音,不能更陌生人的微笑表情,不能更同事的握手动作。
“产品那边最新推出了一款穿戴设备,小O负责软件技术,你负责文案,你们以后互相多沟通。这件产品公司很看重,招小O进来也多半和这件产品有关,他对这种穿戴设备有独到的系统性理解,建议你们今天下午开始就组成项目小组,每周三和每周五对我进行汇报,每天单独对领导进行汇报,了解了吗?”大F下令。
“好的。”我说。大F是这样的,公事公办的感觉极其强烈。
“好。”小O说。不能更标准的下级对上级的回应。
“行,你先出去和老T那边交接一下吧,我再和小H聊一下。”大F对小O说。
“好,”小O对大F,“下午聊。”小O对我。我回报以微笑。我们在屋子里听他走出去,又多走了几步,大F对我,“坐,感觉怎么样这个人。”
能在大F手下工作年满3年的下属几乎都走了,这是我的第二年半。准确来说,是两年零6个月又3周的时间。我不知道大F对那些前辈都做了什么,在最后这段时间。但是我到现在都还觉得不错。“没把他当成机器人,该干嘛就干嘛。”我很直爽,这是我一贯的风格。就算是在不直爽的时候,我也会表现出很强烈的不直爽,比如说在产品和品牌开共同部门会的时候,我就会很不爽一个产品的功能。我能看出大F对老T的表达也不满意,但大F不会直面说出来,而我就会。说白了,我就是一杆枪。
但枪也有规矩的,爆头打死和脸颊擦伤就是很明显的区别。如果我一旦看穿了大F的心思,我就在会上提出意见,大F借势发表看法,她说的话绝不会让老T没有面子,K则在一旁清者自清。最后老X做和事佬并且敲下决定,就连他也会让大F三分,因为确实在行业眼光上,这个公司没人能比得上大F。而她还能凭借经验和数据指出明确方向,这个方向让公司年年都有盈利增长,可以了,能给我们赚钱,其他部门就算或多或少有些埋怨,也都很知足。
“他有很高的学历,”大F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但并没有说出一句赞赏的话,“之前做过产品经理,后来转行专做软件开发,在后台干了一年,”她又补充了一句,“性格挺温顺的。”
“你知道这样的人吗?这种类人技术员?”大F问我,这是在考我还是真心想问我永远也分辨不出来。
“知道几个,都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那种,不熟悉。”我想起一两年前看的报道,说上市公司子尤开发量产了这种类人机器人,中端机是自身有一项本领,随时都能到岗位工作,高端机就是小O这种,有高学历,会参加大企业的面试和培训。子尤出来的机器人,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他们和真人没有差别,每个类人机器人长得都不一样,身份ID性格履历一应俱全,有些公司为了自身的发展确实会对内部隐瞒他们的真实身份,而隐瞒了也很少有人知晓。那些不隐瞒的,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子尤会对自己出品的机器人有跟踪吗?一定会的,这不用问。前期大量投放到市场上,这个市场可不是普通的一个衣食住行方面的市场,而是一个人类的市场。这些机器人能工作,就意味着他们也能赚钱,能把人类的工作挤掉。那子尤怎么盈利呢?当然是派这些机器人赚钱,而赚来的钱可不用像人类那样,要吃好吃的要睡觉要男欢女爱,大部分通过工作赚来的钱全部回到了子尤公司里,再继续进行研发。此外,一定还要跟踪的另一个理由是这些机器人也能获得各种公司的情报,所以也有公司拒绝接收这种类人机器人去工作,你技能再厉害,工作效率再高,但你来这里上一天班就偷一天东西,那肯定是不行的。子尤的这些机器人甚至推动了一项透明度法案,法案规定机器人在入职之前必须对经理级以上高层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果没有正式的通知给到,子尤公司将会卷入刑事案件,而滴水不漏的子尤当然不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也有不少公司需要这种类人机器人来为之服务。你想想就知道,这才是纯粹的劳动力。没有杂七杂八的事情,正经工具来的,而且多功能性。小公司没什么秘密,有也不让他们接触就是了,而且万一以后改条代码就能叛变呢?这种人,给工资也值得养一养。
“好,那你就先从他入手熟悉吧,不用客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大F说。依然是用命令的口气承认我的想法,大F不仅眼光长远,说话也很会说。
“好的。”我答。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我和小O逐渐熟悉起来,他本质上就是一个没有性格特点的老B。作为文案,我知道哪些话需要我来修辞,哪些话需要产品部门给过来,而小O也知道这里的界限在哪。比如说讲这个穿戴设备操作简洁且功能性强,“通过脑电波,不用按下一个按钮就能使被穿戴者快速进入睡眠,另外,在另一个环境下还能提神醒脑,具有咖啡因的效果。”像这些话,产品提供过来就是可以的,也不用多加,我来加以润色。但我在某一天试探了小O,我让他再详细解释一下被穿戴者如何快速进入睡眠,同类型产品都有哪些,我们自己的产品的优势在哪,以及用一句话定义这件穿戴设备,小O就很快给了我前三个问题的回复,而第四个问题直接回绝掉。他说,“这个要你想了,我的词汇量没有那么多。”一语双关,真棒。
在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还发现他其实也是会吃东西的,和我们一样,但就是吃得少一点,而且根本不挑剔。每天中午,他都会去楼下对面便利店买一包三明治,还有咖啡,他很能喝咖啡,早上一杯中午一杯,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咖啡是不是就是他的能量。此外,为了最大化拟人,他还会去上厕所,每天上午一次中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我就不知道。这个时间也不会固定,不会每天上午10点07分一定就会去上厕所,如果当时有会,他就会和我们大家一样在会议室呆着,等会后再和大家一起去。不知道小O背后是怎样的编程团队。
此外,他的穿衣也很有讲究,我猜这些也是设计好的。既然要去职场上班,就不能让人觉得难看,同事和客户都不行。他爱穿非常简约的衬衫和休闲西服,基本没打过领带,我猜他出席正式场合的时候一定会打领带,但他仿佛也没有什么正式场合可去。他的衣服颜色也会经常变换,变换起来也不会很突出,恐怕只有和他走得近的人才能看出来,比如说今天穿的是蓝色衬衫,明天就会换成浅蓝色,然后再隔一天换成浅灰色,然后是白色,色号总是一点一点变化。他的西服外套也有几件,多一个纽扣或者少一个口袋,这些都是细微细节的变化,而不去注意的人只知道“哦小O今天又穿了西装”。有一天我们在给大F回报工作的时候大F忽然说:“你这件衣服的袖口有金丝,没有金丝的那款更适合你。”而我看了一眼那些金丝,没有很亮黯淡无光,但确实不是他前一天穿的那一款了。小O说好的,看得出他也很佩服大F的观察力,但那种违和感还是很奇怪。大F会观察那么细,但是会说出来提醒小O吗?小O会因为领导的说话就换件衣服穿吗?但我随后又懒得想这些,他还会佩服别人呢,这又有什么稀奇。
但没出几天,稀奇的事就来了。
小O忽然找我出来吃晚饭。对,他忽然约我下班一起吃饭。怎么,难道他还需要社交吗?这会不会有点太智能了?
而且他约人的方式也很奇怪。正常来说,比如老B这段时间赶工赶累了要去喝酒,会直接过来找我说晚上一起去喝一顿,我说你请我就去,他会骂我两句。但我们就是这样约了一顿又一顿酒局,而小O没有当面跟我说,他的工位离我的其实不远,加上我们本身因为这叫穿戴设备就会经常交流,他走过来恨不能也就是一秒钟的事。但他在某个早上我们刚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忽然给我发了条信息,说H哥,晚上一起吃饭如何?
我不知道我们俩年龄谁大,他不一定有年龄,但他第一次叫我“H哥”的时候我没有拒绝,他就一直这样叫下去了。我看着只有工作内容的聊天记录,他忽然约我出来吃饭,这是来自子尤的阴谋吗?还是就是单纯的社交需求?我不懂,但我想了想便决定赴宴。我还不至于被一顿机器人请客的饭吓到。
“你请?”
“我请。”
“几点在哪?”他选了一个中等餐馆,我猜他脑子里有一个类似选餐厅那种的程序,结合大众点评和菜单分享最终敲定了这家餐馆。他甚至还可能在一些平台上发“请同事吃饭哪里最好?”这种问题,下面几百条回答都能给他作为参考依据。
而他回复的约饭时间也是在下班半个小时以后,说明他已经对路线驾轻就熟,如果我要去那里,怎么也得四十分钟。“好,我可能会晚点到。”公事公办,我回复,然后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在看我,也没有人在看他,没有人知道我和这个机器人做过什么交易,这种氛围非常微妙。
下班之后,我们分别各自离开公司,我不知道他选择什么交通方式,我一般从公司过去就是搭车,这次也不例外。走进餐厅,这家餐厅的灯光偏黄色,不是金黄而是暗黄,这不免又让我想起他袖口的那条金线。走进大堂,前面几桌小桌,每桌与每桌之间都隔着一道半人高的灰色磨砂玻璃,刻意把每桌食客都隔离开来。我以前会觉得这种设计非常浪费空间,因为如果把它们都拆掉,这个大堂里起码还能再多摆8桌,每桌与每桌之间也不会有多小的距离。但是后来我知道了隐私对一个人有多重要,我就知道陌生人之间光有那个距离还是不够的,中间还必须有一道墙。墙太难看且太生硬,就算是防范也不至于这样,大家都知道需要距离感,但不能明说,明说显得小气,就把墙面改成玻璃。透明的玻璃也不行,反光的玻璃更怪异,没有存在感的磨砂玻璃刚好合适,就像给你身后或者旁边的人打上了一层马赛克,他们在余光中都不会显眼。然而我想了这么多也没用,这家餐馆也不会因此而隶属我的名下,老板没准可能只是碰巧喜欢用一层磨砂玻璃隔开食客,他可能根本没想这么多也未可知。我找了一圈,没看到小O,就继续往里面小包间走,看来一面玻璃不够遮挡他想对我说的话,他需要一个房间。果不其然,刚刚路过第二间,就看见他在里面向门口张望。
“H哥,吃什么?”他起身相迎,我笑着点头,服务员尾随身后。“随便,工作餐吃习惯了,你看着来吧。”他对着服务员挑选了几样,服务员很快下去,整个点餐速度让我怀疑服务员也是个机器人,而他们点餐的话其实是在对暗号。
“你来的好快,怎么过来的?”我问,我的脑子也不能闲着。
“骑车,我看网上的人这里骑车比较方便。”他说着挪动了下筷子,把方巾垫在餐盘下面,礼仪也是满分,给他一条领带当真能出席上档次的场合。
“好吧,”寒暄过后,我喜欢直入主题,“说吧,叫我来吃饭什么事?”
他愣了一下,但这个表情稍纵即逝。他没说话,手里依然在摆弄方巾,那感觉有点像机器人了,不是人类的尴尬,而是机器人的死机。他在思考,但他的计算能力已经超出了他要给我讲的这件事的范围。我甚至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些汗珠。不得不说子尤做出来的机器人是真的地道,平时千变万化的表情下面居然还隐藏着汗腺,紧张的时候这个功能居然还真的有作用。也就是说,在子尤设计这些类人机器人的时候,他们是有焦虑反应的,他们的焦虑反应也会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展现出来,他们也有无奈的时候,他们不是万能的。小O是不是一个好产品我不知道,但他真的很像一个人。而这一点,恰巧也是在他最没用的时候展现出来的。
“咱们公司,之前每次设计产品,都经过测试吗?”小O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当然会有测试,每个阶段都会有测试。”难道这件穿戴设备有问题?“从产品初期研发开始就会多次测试,美感,舒适度,功能性,同步跟进市场推广和调查,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那你应该提交工作报告啊?”我一边解释一边询问,如果是工作上的测试,他应该不至于来请我吃饭,他应该去找K,说出是哪里的问题,如果是老T那边的,应该由K直接和老T沟通,如果是我这边的,我们可以一起去见大F。
“有没有过工作人员私下测试产品这种事?”小O问道。
“很少有,有的话也会大家一起试验。”我回答,然后听到后面服务员端菜上来了,我顿了两顿,这边上菜是一起上的。这个有机器人的时代也是很不容易了,无论炒菜还是煲汤,为了保证口感,这些东西都没能智能生产。所以有时候也觉得人类是真的难伺候,如果像小O这种机器人最终比人类还多,那遍地都可以是批量生产的三明治,营养足够口味不挑,想想对社会发展来说说不定更有效率。“你见到私下有人用咱们的产品了吗?”我没等菜都上完便发问。老实说,我不是小心翼翼的人,这个世界还没有阴险到那种程度,也没有严谨到那种程度。但小O还是等服务员上完全部菜品推门出去关门以后才回答我。
“没有,如果有私下用的人,那也就是我,但是我也是被逼的。大F让我后天去到一个地方,她要我带上这套穿戴设备,然后给我做现场演示。”小O说。
大F要他去做设备的穿戴演示。这其实没什么,理应我不该问什么,因为我是大F的下属,老大要做什么我怎么可以去干涉?但我也理解小O的想法,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只有大F?
“大F有说和其他人一起吗?”我问小O。“没有,没说还有其他人。”小O回答。那也没什么,你不用紧张。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之前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什么时间要你去?后天晚上。晚上的话可能也和时间有关,咱们这套穿戴设备不是有夜间模式?有是有,可是,真的要我去测试吗?
我们一边开始吃东西,一边语速飞快地交流。和小O交流基本没有障碍,他应该懂得和所有人的交流方式,而且是真正的彻底知晓,数据库里人格特点和语言特征都被反复分析无数次了,运用到现实生活里,小O只会高于一般人,不会低于。
“你先去吧,甭管发生什么,先去就是了。”我说,我这算是给他的一颗定心丸,也算是在他的这个问题上点击了回车键。
“好的,多谢。”那一顿饭我们点了4道菜,两荤两素,还有一份烧饼做主食,正事说完之后再没有什么有意义的话题,而和一个机器人聊天气我又觉得毫无意义,他可能知道冷热,但他未必会给自己添衣服。
几天过后,小O又给我发来信息,还是约吃饭,还是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我想大F应该已经找他试穿过了,而他觉得有问题。如果没问题,他不会再出来约我。这几天已经开始赶进度,就文案来说已经改了几十稿,从第一稿到最后一稿看上去完全是两回事,大F逼人逼得很紧,她希望我的用词既要直触心灵又要精准到位,从开始念的第一个字就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但读第二个字就要有出乎意料的感觉。而我也根本看不出来她和小O发生过什么。
“她让我脱衣服。”小O也选择了直截了当。这一次,我们还是在那个小包间,还是那些菜,还是等服务员都上菜之后,他说。
“她让我去的地方是一个宾馆,套间很大,她在里面等我,先问我有没有带产品过来,我说带了,她让我换一身衣服以后佩戴那件产品。”小O叙述。
先来简单介绍这件产品,这其实是一条头带,但比起运动的那种头带要厚重一些,因为里面有纳米芯片,每一件芯片都能收发脑电波,里面还有无数元件用来感应、分析与收纳命令。简而言之,试验这款头带,根本不用脱衣服。
“她让我换的是普通旅店里的那种睡衣,她说要完全模拟客户使用的场景,那客户是极有可能在家里使用这款产品的,而在家里穿睡衣很正常。我听从了她的命令,去洗手间换好衣服,然后把头带带上,并且把用来监测的电子板给她。”小O继续说。
“她让我想象自己在海边的场景,又让我想象自己自热带雨林的场景,还让我想象自己在写字楼里办公的场景,我逐个画面想象出来给她,有些提取了回忆里的真实画面。最后,她让我浅睡。我就从沙发上起身,自己走到床边躺下,没有盖被,每晚从醒着到浅睡的过程我会控制在5分钟以内,那天晚上也不例外,我自己也有唤醒功能,我问大F是否需要我何时醒来,她说10分钟,我就自己设定了闹钟。10分钟的浅睡里,我分别梦到了海边,热带雨林和写字楼,而且是反复梦到了几次,当我醒来以后她问我有没有梦到些什么,我如实回答给她。然后这里就出现了错误。”
“什么错误?”我一直在耐心聆听。大F在给小O做的这些事情中,基本上没有违反任何测试章程,她可能跳过了一些测试所需要的步骤,比如说在醒着的时候反复确认场景,你今天想的海边和明天想的海边不一定就是一个海边,画面里的色调,海水的起伏,沙子是更细腻一点还是更厚重一点,这些细节都会有差别。我们在测试的时候,会尽量减少变量,保证客户每次梦到的海边都是一个海边,直到客户不再沉浸在此种梦境中,他自己要求更换为止。这些内容其实被大F跳过也无妨,因为说到底,每次都能梦见一片大海,不管颜色怎么样,看上去都是大海这件事本身就会令客户感到满足,客户更在意的是梦境本身,这里只是用大海举例子,根据想象,再也回不去的家乡景色,再也品尝不到的母亲的菜香,这些才是客户希望见到的重点。
“她说,她给我植入了一个梦境,梦境大致是一个旅店,而我是刚刚从外面工作回来的警探。这个梦我没有梦到。”小O说。
理论上来说,这条发带也能做到这个功能。倘若这是客户买来送人的,那么里面就要有外界植入的梦境画面,这样“送礼”这种需求才能被满足。而且有些人会把机密内容放进梦中,以防自己随时忘记,等下次需要想起来就再梦一次就是了,比如说银行里的某个保险柜的密码,银行在哪,保险柜在哪,密码是什么,这些都可以被一一记录与植入。
“所以呢?”我问小O,“你们有再继续试验吗?”
“有,这次大F让我进入深睡,先进入浅睡,再进入深睡,再回到浅睡,再醒过来。”这也是一套流程。我终于有些明白公司为什么一定要招聘小O,因为想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到这些事,人类肯定不行,能做到的只有像小O这样的机器人。
“第二次试验里,我给自己设置的是5分钟浅睡,10分钟深睡,然后接5分钟浅睡,最后醒来,结果我分别梦到了海边,热带雨林和写字楼,却依旧没有梦到她说的旅店和警探身份。”
“她说我可能是睡得不够多,打算再试一次长时间的睡眠,如果依旧不行,今天就到这儿,我们回去检测产品哪里出了问题。我说好,然后我就给浅睡设置了10分钟,中间深睡设置了30分钟,之后潜睡设置了10分钟,最后醒来。”
“结果在醒来之前,我梦到大F脱光了我身上的衣服,然后我不由自主地和她做爱。”小O说到这里顿了很久,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作为一个机器人要在这里停顿什么。但如果他是一个人,我就会非常理解。所以,我不理解。
小O的神情凝重,这顿饭他一口没吃,在讲述的这个过程中,只有我在一口一口吃东西,工作了一天的我很饿,而且既然是他请客,我没理由不多吃一点。但是直到刚才他说完和大F做爱这件事,我也停止了咀嚼。
“你醒来以后呢?”我问他。
“我醒来以后,看到大F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但我其实身上是有衣服的。她问我梦到了什么,我说我梦到了海边,热带雨林和写字楼。她问我还有没有梦到别的,我开始流汗,顿了一会儿,决定说出来的时候,她却说,今天就到这儿吧。然后她让我自己换衣服,带好头带回家,她还有事先离开了,房间已经交过钱。”小O一股脑说完全部。
“如果那只是梦,那就没什么。”我停了一会儿对小O说,然后继续开吃。我们这次点了一盘清炒秋葵,我记得在16岁之前从来没吃过秋葵,吃了很多竹笋白菜和油麦菜,但是秋葵这个物种从来不存在。但是后来,我频繁地吃到了秋葵,人们对着这种流粘液的蔬菜交口称赞,吃起来津津有味。而没有一个人去问,这种蔬菜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凭空就出现了呢?没有一个人问这个问题。
“我想我只是感觉不舒服吧。”小O说,然后也开始动筷子。他也吃了一口秋葵。“但我不能明确她这次试验的目的是什么,而且既然是在下班时间被找去工作,我这算不算加班?有没有加班费?”小O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可能不适合吃秋葵。
“从实验目的来说,其实已经是挺成功的了,至少已经测试了头带的性能,”我说,确实,梦境反复播放和梦境植入这两点都做到了,“加班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公司还没那么穷。”但我们两个人之后都避而不谈大F让小O做的那个梦。我们又吃了番茄,又吃了牛肉和虾肉,他的食量也恢复了正常水准,最终每个人喝了两杯清茶,小O买单。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去给大F做汇报,大F一如既往地听我诉说,我看不出有任何不同之处。这款头带一经开发我们就有联系市场进行调研,产品名,功能名,主打特点,使用规则和适用人群都已经反复汇总确认,它有可能叫“梦境发带”,这个名字直观又好懂,也有可能叫“眠带”,再稍微有意境一点,“许普诺斯”,还有几个备选名字,但总逃不出那种类型。名字总是最后确定的事,而且里面有很大的主观概念,很有可能是老T或者大F谁更看重这个产品,谁就直接出来命名,这就像是生孩子一样的,作为父母当然要根据个人喜好给自己的孩子命名。调研在这里也并不起什么很重要的作用,至多就是看看你心仪的名字有没有被别家公司抢走,有的话只能另取一个,没有的话刚好填上坑。
小O也没有私下再和我说过有关大F的话题,但是他换衣服不勤了,在来的时候可能因为他是机器人,所以他是公司里亮闪闪的一种存在,但现在他却逐渐隐去自己的光芒,或者说,人们也都熟悉了他的行事作风,他工作起来和大多数人没有太大区别的,除了在专业领域有着超强的效率,除此之外和一个普通年轻人别无二致。而我们也不能八卦他的恋爱或者风流史,毕竟他很有可能不具备这方面的功能,他的系统里可能没有恋爱二字。也没有人拿他当朋友,公司里既当同事又当朋友的事本来就少,作为一个机器人,收获友谊仿佛要更难一些。
在第三次公司内部的产品大会之后,头带的性能和广告词基本都已经确认,各个分发渠道也都打好招呼,我和老B又喝了两顿大酒,他总是在酒后问我和小O合作起来有没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就一定要给他打招呼,他去教训小O。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很害怕自己被小O取代,老B手头的产品迟迟没有进展,就连K都已经开始给他安排一些有的没的的工作,反观小O这边,刚来公司一两个月就已经顺利打出自己负责的第一个产品,和我的配合也不算差。我一边举着酒杯一边对老B说,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吧,大家都知道小O有才能,但大家也都知道你老B的牛逼。
“他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他就没有栽的时候吗?”老B也举着酒杯问我,十分严肃。
“人无完人,我不信他没有难处,你离他最近,你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他问我,我们已经喝了十来瓶,都已经是半人半仙的状态,但他忽然像个妖魔,眼睛里散发着勾引我说真话的深邃蓝光。
“算了,他根本就不是人,”老B一饮而尽,我感觉我的话已经到嘴边,“他不是人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没有情怀,没有羞耻心,也没有荣誉感!”老B捶胸顿足,我也一饮而尽。我什么都没说。
几天之后,小O又给我发了信息。
“H哥,大F姐又叫我过去。”他没问我要不要再一起下班吃饭,也没问我他该不该赴约,他只是简单叙述了这一件事。
“什么时候?”我回小O。“明晚,还是下班以后,还是那个酒店。”他的回复。
测试头带吗?对,测试头带,她让我带着产品。好吧。你说我该不该去?去吧。如果她再给我植入那种梦境怎么办?当做是测试就好了。如果不只是梦境怎么办?不会的。
“不会的。”我回复这条信息给他。但我不确定,而他也没有回应了。这条消息像是一道指令,告诉他,这件事会这样发展,你不要再质疑。但我不确定我说的是有把握的。大F的事情,我管不了,作为下属,我只有听话的份儿。如果你觉得自己被上司骚扰了,你蛮可以去诉诸她的领导,你蛮可以去找经理老X,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然后我又站在小O的角度,而我发现我站不到他的角度。这就像是在几个世纪以前,有一个黑人跟我说他想去选举当总统,而在那个年代,黑人都还是奴隶一样。子尤有一系列关于机器人和公司合作的条款,社会上有一系列约束机器人行为举止的法案,但是这里面没有一条讲到“机器人受到上司性骚扰了”应该怎么办。就算是有,又有几个机器人真的因为被侮辱了能站出来,就像当年那些女性一样,真的因为被侮辱了,真的需要女权,真的不顾世俗眼光,真的能站出来?
我看着小O没有再回复的信息界面,揣测他此时的心理活动,而我照样揣测不到。因为我是个人。我有七情六欲,倘若大F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可能一方面会觉得恶心,另一方面会觉得,这说不定是我在公司里昂头挺胸的第一步。但我不确定小O是否能想到这两层意思的任意一层。在这种事情上,他最多的前瞻性就是过来问我,然后在得到我的否定答复以后,他便信了。这件事在得到我的傻子都感觉心虚的回答之后便被他扔进了回收站,而如果事情当真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他能否还把这里的逻辑捡回来?
下班,我们各自回家,我也不确定小O是否会把这件事说给子尤听,这是不是他日常睡觉前会汇报给自己公司的内容?这份内容是否有人处理?他们是否真的回家会汇报给子尤?这些都是人们的猜测,就像前线发来的战报,没有哪些消息真的能影响你的生活,只是听个信儿,让自己还不至于落后于时代,但至于这种事的真伪,没人真正关心。
第二天,正常上班,小O已经不用再向大F汇报了,产品开发到这一个阶段,随时有问题随时开集体会议,大F,K,甚至老X和老T也都会过来参加,已经进入上市倒计时,每一个最新消息都要第一时间周知。
第三天,在小O已经私下给大F测试过后的第一个白天,小O没来上班。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忙碌中度过。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写了不下两百万字的内容,仅仅是为了这个头带。中午吃饭,老B突然把我叫去外面。“你知道吗,大F把小O挤走了。”
“什么?”我吃惊。
“大F把小O挤走了,有人说是大F给小O表白,小O没答应,大F就用职位来威胁他。你说奇怪不奇怪?你们头儿很厉害啊,居然给一个机器人表白。然后机器人果断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然后拒绝了你家大F,然后机器人的工作就这么没了。”老B说这些的时候兴高采烈。
“你等等先,这是谁告诉你的?”我问他。
“你知道今天小O没来吧?”老B问我,我怼了他,让他有话快说,他一脸坏笑,“我听到K和大F的对话了,经过K的房间时听到的,大F只说了一句:小O在我那里,这几天不能来上班。”
“那怎么叫表白?怎么叫挤走?怎么叫没有工作了?你这杜撰程度也太高了吧?”我问。
“合理猜测合理猜测,”老B说,“你想,都被单独叫走了,而且不来上班,而且是大F这种女王气势的上级。”
我没有再说话。和老B吃饭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知道公司里很多事情,有他一个入口基本就够了,但和他吃饭最大的坏处则是必须要忍受他那散布小道消息时的快感。那种由表情到身姿动作弥漫开来的快感,几乎可以和一个人高潮了相媲美。而作为男人,我是决计不愿见到老B高潮的。
但说实话,我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关心小O,我还是那句话,他和我的工作其实不搭边,他是一个计算器,我是一个文案。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我因为工作的事情又去找了大F,汇报完工作以后大F忽然叫住我,然后问了一些和小O有关的问题。
“你知道小O为什么没来吗?”她问我。
“听说是去您那儿工作了。”半推半就的直来直往。
大F笑,“看来消息散布得还是挺快的。你把和他交接的所有资料都给我吧,头带需要一个人最后突击试用,这个人就是小O。最后把关的除了我还有K,有小O在,今年这款头带一定会重推,你的工作到目前为止已经很合格了,想休假就休假,不想休假过两天我给你新任务。”大F也很直接。
“好。”我说。“只有一个疑问,如果小O还和子尤有关系,还是不要让他太深入吧?”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有些过分。
“不会的,我们签过合同了。”大F作事务性回答,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你们私下有过什么涉密交流吗?”她问。
我回看向她的眼睛:“吃过两次饭,不明白一个机器人为什么也有社交需求,闲谈了几句,什么都没说。”我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小O面对秋葵的表情。他可能在用眼睛扫描秋葵,在用鼻子分析秋葵,在用嘴巴分解秋葵,但他终究不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食物,就像他的午餐三明治一样。但那个表情,又仿佛是在对秋葵充满着好奇,他在思索它的造物,那个表情又不是冷冰冰的。我无法分辨那是更人性的表情,还是更机械的表情。
我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个表情了。
我不确信以后还会不会见到小O,而我当然也不会问大F,我还想跟满大F三年。
“好的,你去吧。”大F说,那之后我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期。爬山,在欧洲嫖妓,彻底忘记了小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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