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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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先生幼年,讲习于县治保宁庵。五云垂现,洗砚成池载入统志,彰彰可考。是天地早已呈其瑞,先生即应发其祥。
——(清)王帝陞 《状元肩吾公墓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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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的某个清晨,在分水县的东溪埠头,聚集了不少等待过河的乡民。昨夜的雨下得有点离谱,天目溪的水面一下子涨高了许多,浓雾弥漫了整个江面。仅有的一艘木船,孤零零地飘荡在对岸。时间尚早,船夫也犹豫了,“天低云影乱,河狭浪花多”,他撑着竹篙,站在船头,一边看天,一边观望着滔滔河水。
从招贤乡出来,东斋是带了雨具的,他的竹制凉帽是他的大儿“振纲”抢着递过来的,小儿“肃纪”紧跟在身后,“有时绕树山鹊飞,贪看不待画眉了”①。两个小家伙鬼灵精地起了个大早,也要送送自己的父亲。这些日子,他们听闻了父亲母亲的一些谈话,多少猜出了点意思。这个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大人,有时外出游历多少天不回的男人,在他们心里既离不开,又道不清,这不,又要出门去了。
“手爇寒灯向影频,回文机上暗生尘。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 ②自家夫婿即刻启程,踏上求学之路,夫人刘氏长夜不眠,无心织作,一脸愁绪地站在织回文旋图锦之机旁。母亲则跨过门槛,替东斋整了整头饰方巾,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儿子志在四方,为娘的既高兴又担虑。
挥手之间,渐行渐远,一路是泥泞的山道,细愁的秋雨,以及他愈来愈陌生的山野。而立之年早已过去,东斋心里有些煎熬与无奈,“夜吟秋山上,袅袅秋风归。月色清且冷,桂香落人衣。”久居山乡,时运不济,纵然他识字习文、诵读经史,作《闲居遣兴诗》一百韵,“早闻诗句传人遍”③,才华初露,声名喧世,亦是浪得虚名,小打小闹,几无功名可言。
雨点不断地敲打在他的竹制凉帽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滴,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对岸的船呢,怎么还不过来?今天可是求学拜师的日子。”走了四十几里山路,他有些疲惫,但他依然伫立在雨中,他的目光一直朝着县城龙口山的方向。他的名字里,隐藏着先辈们对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意,他是绝不会辜负的。
不久,雾气消散,天大亮了,也放晴了,分水县城就在眼前。对岸的船靠了过来,等待的人们一拥而上。东斋走到船头,脱下竹制凉帽,又整了整方巾,他迎风而立,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村舍、田野和家人的画面。
这些年来,靠着租种几分薄田,父亲整日忙于田间劳作,又晨昏伐薪担柴,积攒一点点口粮,扛着上安隐寺,为他拜师求学,他才得以成行。一日蒙学,东斋裹好衣布,又登上370米高的龙门山,却遇风雨,险些滑下山谷。他坚持一步一步地爬,终于进到安隐寺中,见此情形,先生也颇感此生意坚,遂刮目相待于他。
少立“鸿鹄之志”,自不甘居于一隅。眼下,东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落魄的书生,或是羁旅的异客,正义无反顾地奔赴一场也许毫无意义的旅程,但至少心有皈依,人间值得。那些诸如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之类的圣贤语录,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转眼间,天空飘来层云,清晰可见。“卿云曾此腾岩阿”,五色祥云,从前溪谷地升腾而起,绕九龙山,不断地往龙口山方向聚集,最后在山顶袅绕。“五色云霞烂漫开,几疑身在小蓬莱。”东斋的心仿佛也热切了起来,眼里分明也有了一道亮光——这是他梦寐以求的龙口山(今“五云山”),“邑之东南有奇峰,遥空秀削金芙蓉”,拔地而起,突兀伟岸的龙口山,俨然一副日出“五云”的气魄。
从北麓登龙口山,山门前就是武盛古街。自唐武德四年(621),桐庐西北七乡建分水县,城中有两条街,一条就是武盛古街,东起分水江边的河埠头,西跨月溪到西泉井止,长约五华里,街边林立着鳞次栉比的店铺,其时已相当繁华。
走在用小鹅卵石铺砌的街面上,东斋闻着包子和烧饼油条的香,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久居乡下,哪曾有这等口福?他顾不得这一街的烟火气,快步往山门走。在他的不远处,亦有几个纶巾灰袍书生模样的人,往同一方向赶。自李唐允许投牒自进、并且有考试黜落法,实为寒门、平民开辟了新的仕途通道、上升通道,学子们“趋之若鹜”,“取功名,匡社稷”,自是一时风气。
山势平缓,小径匝道通幽,岩山女萝缠绕;乔木松林参天,绿树浓荫;枫树和梧桐叶发黄透红,色彩斑斓;老槐古樟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沿磴曲折而上,颓垣中有古碣梵宇,东斋快步登临庆云寺。其时山川明媚,空气澄鲜,实足以长养英俊。东斋整了整头饰方巾和灰布长衫,静默于寺前,焚香祈愿,胸中一时激荡。地灵则人杰,理或然欤!
山麓间有玉尺楼,楼东斜行数十步,有一小池,池宽丈许,一泓清波,沉静微澜。内植白莲花,花瓣犹留墨点。池旁环以短垣,垣外一老松如苍虬攫空。东斋逗留于此,皆因这池中池边之景,勾连了他家门口的一池塘莲叶,他曾赠莎地道士诗一首:“莎地阴森古莲叶,游龟暗老青苔甲。池边道士夸眼明,夜取蟭螟摘蚊睫。”莎地阴森古老,常年长满莎草。池塘里长满了古老的莲叶,乌龟的背甲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苔。池边的道士十分精神,能在夜晚摘取小虫子和蚊子的眼睫毛。冥想于斯,东斋不觉失笑,心中自是十分欢喜。
之后,每有闲暇,东斋必游此处,随身携带砚匣,席坐于池边,抱膝吟诵诗文,兴之所至,铺纸挥毫,研墨续笔,泼墨起兴,多有奇思妙文,足以酣畅淋漓一番。龙口山间仙石秀树,皆成笔下文章;河边柳枝幼儿,多成妍词美篇。后有邑人王洽洗砚池诗曰:“一泓浅碧落松坡,濯濯随落孺子歌。偶尔诗仙濡翰墨,长教骚客忆磐阿。祥云玉尺量文锦,细雨兰膏漾青螺。我亦艺林从事者,却思拾渖浣新荷。”
东斋沉迷于此,春风得意之时,手舞足蹈,鞋子脱了,帽子掉落池中,亦是毫无察觉。有樊延简《五云山》为证。
“卿云曾此腾岩阿,古池一泓静不波。元和才子读书处,径匝乔松缠女萝。忆昔先生未释褐,锄药焚香胸豁达。随身砚匣抱膝吟,兴来浓墨淋漓泼。瞥逢仙石骋奇思,柳枝幼女多妍词。直到江神世情日,春风得意席帽离。”
清代王洽又作《施公肩吾洗砚池》,以此纪念东斋。“一泓浅碧落松坡,濯濯随缘孺子歌。偶而诗仙濡翰墨,长教骚客忆槃阿。祥云玉尺量文锦,细雨兰膏漾素螺。我亦艺林从事者,却思拾渖涴新荷。”
清人章瀛亦作长诗《五云山洗砚池》为赞:“邑之东南有奇峰,遥空秀削金芙蓉。李唐元和之十年,闻说庆云笼其巅。郁郁纷纷舒复展,萧索轮囷烟非烟。云是施公读书处,胸罗列宿应魁躔。兴酣笔落五岳摇,浩乎陆海兴韩潮。九烈神传柳汁衣,凌云气象何飘飘。挥毫沷墨自淋漓,至今犹传洗砚池。汾水端溪多异产,所宝青钱惟红丝。我闻越州水常黒,逸少临池鱼呑墨。又闻绎县制澄泥,细绢绿漾春波色。高贤遗迹将毋同,墨花璀璨来清风。肠胃空洞不留滓,肯使鸲眼如云雾。偶来绝顶一凭览,青山隐隐遥天澹。三径台痕碧草铺,惟有池中放菡萏。”
自此,东斋负笈苦读。“三复招隐吟,不知寒夜深。看看西江月,移到青天心。” 月亮已经升到天的中央,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东斋手捧《楚辞》,轻声吟诵,竟也忘了时间。
又一日,东斋夜里起来,“香销连理带,尘复合欢杯。懒卧相思枕,愁吟夜起来。”连理带上已经没有了香味,合欢杯上已经蒙上了灰尘,东斋晚上睡觉也不忘吟诗,每有所得,就爬起来把它记下来。心里只有诗词与学问。
日出五云,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前后,东斋步入诗坛而且一举成名。在《西山群仙会真记序》中,施肩吾称自己“读书而五行俱下,开卷则一览无余,声名喧世”。光绪《分水县志》也有相关的记载:“元和十年,龙口山五色云起,占为大魁之兆。时施肩吾读书其上,后果殿试及第,遂更山为五云山。”今五云山尚存有清代道光年间分水知县饶之所立的两块石碑,其文一为“唐状元施东斋先生读书处”,一为“洗砚池”。张籍在《送施肩吾东归》中写道“早闻诗句传人遍”,据之,施肩吾到长安应进士试时已经极具诗名了。
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施肩吾登卢储榜进士。
①《效古词》,姊妹无多兄弟少,举家钟爱年最小。有时绕树山鹊飞,贪看不待画眉了。
②《望夫词》,手爇寒灯向影频,回文机上暗生尘。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
③《唐才子传》也提到了“早尝赋《闲居遣兴诗》一百韵,颇述初心,大行于世”。张籍在《送施肩吾东归》中写道“早闻诗句传人遍”。
【参考文本】
①《悠悠分水》,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
②《分阳诗稿选赏》,王顺庆编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③ 樊延简,《五云山》;臧槐,《分水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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