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折之羽

只恨此身，未替卿受。

天元十五年，天大旱，颗粒无收，是为荒年。

那一年，寒风凛冽，万物死寂，陪我从总角一路走到弱冠之年的老牛离开了孤独的犁头，孤独的农田，再然后就是我了。我不舍烹食，遂至雪地葬之。

其时，天大雪，久紧未歇，远处不见人影，亦不见人家，我落下了几滴泪，若我脚印不散，它必寻我；若散，便来世再遇犁。

山脊卧雪，风残夜色。纷纷扬扬，憔悴些许人间白头。

倏忽雪落衣襟，我欲抚平，寒风铺面而来，华如白羽，咫尺之距，纷纷扬扬，似是白了我的头，我拍一拍发，竟是有一丝余温。我思索着，拥着这丝温度，恍然大悟。

我贵人多忘事，竟忘了，吾妻生生，生性俱寒凉，而我，恰恰相反。

及舍，生生将那新衣缓缓拿出与我看，我欣然接过，淡然一笑，拥她入怀。拥坐炉前，相互依偎，暖照睡脸，寒意远驱。

萧条春色，晚来许久，冰雪渐融。生生喜杂冰，她笑道:“若我将这春砸得头破血流，她就会长个教训，不再粗心将那雨水和种子也遗忘了，天下也就不至于这样了。”

她唏嘘了好一阵，我却抢过她手中的石头，“生生，你若以前真的砸坏了，春不至，我与你如何能够相见呢，这四季啊，本是轮回，天意如此，不可强求，顺其自然便好。”

生生脆如银铃的笑声随风柔意而来，“我与你，于方山雪季相遇，你知晓吗?那时我见你，你宛如一个雪人，屹立雪地，痴痴傻傻。”满心温柔和欢喜，仿佛只为我一人流露。

我好笑的揉了揉她顺滑的青丝。“且不提我了，我人不慧，休要再提。你个小祖宗，若不是那时我以为你是从云中降落的仙子，恰恰你又在吟唱那唤雪之歌，我才伫立不动，这才落了那副模样，你可折煞我了。若要真说的话，得妻生生，吾乃三生有幸。”“这方山贫瘠不堪，你却跟与我，这是委屈了你。”

生生好笑的看了看我的眼睛，“嗯，为什么要说委屈，我在此地，未曾受冷挨饿，未与寻常百姓家中不同，何来委屈，自由自在的日子多好。”她挑开话题，又道：“老牛虽已远走，而它来世会定会与你相遇，你且允诺我，若得来世，你我再做人。”

我不懂她为何要说这些话，但生生是我的妻子，生生看到我的笑容，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为我抚平眉间皱纹，生生落下了泪。风起涟漪，伤悲也就来了罢。

耳畔是熟悉的唤雪歌，生生突然问道:“若我再无这歌声，你还会再爱我吗？”我只道:自然。

生灵万物似在苏醒，天地只余一片寂静。

而后桃花大盛，漫天飞花。只是依旧贫瘠，中看不中用，花谢了什么都不留下。就像种子埋在土里，就过一生了。

春逝，村南村北响起了织布机的声音，唧唧复唧唧，这是我能够听到的。蝉鸣惹人燥，我发觉我命不久矣，已如病兽，无法动弹。

孤灯绰影，我万般忧虑，生生的双手以及双眼，日夜劳倦，咳嗽啼血，我浑然不知。

凄凄复凄凄。

方山极贫，荒年更甚。荷包空空，求不得一味良药，千金难买。

时逝如流水，红叶季节悄然而过，那触目惊心的枫叶红，寒枝血色凄厉惨淡，血痕着素手，龟裂沧桑。

相扣十指，缠绵缱绻，病榻前。

“这人间的幸福日子我无福消受，我寿命也短，活不过几年，我编织了最后的羽毛，你且替我。

“以前只求此生与你共度喜忧，可如今我只想你平安顺遂，来世我定做人，与你，为你，哭你，祭你，不求你能爱我，只求你原谅我。”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爱你，四季，晴雨，霜雪。”

花瘦，风愁，叶黄，冬焚。

天地昏暗，了无直觉。

匪我也，生生再无羽毛，婉转歌声唤来的雪也不会再来了。

生生离我，生生世世离我。

只恨此身，未替卿受。

情意乎？罪愆乎？

唧唧复唧唧。

凄凄复凄凄。

自此天下太平，世人却长叹那雪为何迟迟不至。

曰:四季折之羽。

四季折之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