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 救赎

作者: 另辟蹊径 | 来源:发表于2023-09-16 08:05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津城最北端有座山,名曰盘山;盘山脚下有座庙,唤作“则鸣庙”;庙里有个老学究,村民们称呼为老孙。老孙近古稀之龄,身板儿倒还硬朗,虽不及陶渊明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般的避世洒脱,但也称得上是一个世外高人。

    通喜能够有幸拜访老孙,还得感谢老姜,要问老姜感谢谁,通喜觉得老姜得感谢自己命好,总是能遇到贵人,老孙妥妥是老姜的贵人,而且还不止,严格意义上讲,老孙应该是老姜的引路人,律师行当的引路人。老孙是谁,老孙是当前津城法律圈硕果仅存的五老之一,津城某知名法学院名誉院长,博士生导师孙不平。

    通喜拜访老孙之时,已是老孙在“则鸣庙”度过的第五个年头,寒来暑往,四序迁流,五年时间里,老孙到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庙门不过两公里的“涤荡河”,每次来到这里,老孙总会驻足良久,同时点着两颗烟,吸一口之后,一颗立在河边,一颗留在嘴边,河边的烟不如老孙嘴里的吸得快,老孙总是捡起河边立着的那颗,也不嫌弃,猛吸一口,吐出烟雾,盖住脸面,嘴里不停嘟囔着“弟子不必不如师,弟子也得让着点为师”,然后摘下厚厚的眼镜,抹一把眼角,自欺欺人道“小姜送这烟还挺呛”。

    在涤荡河里长眠的是老孙最得意的弟子,老姜最敬重的师兄,老孟——孟胸臆。古稀之年余时不多,五年光阴皆为此。

    事情原委,通喜容老姜慢慢道来。

    古谚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津城则不尽然,源于津城有个半世繁华半世僧的弘一法师珠玉在前。前有先贤,后必有追捧,当年有个叫刘厚禄的中年人对弘一法师甚是仰慕,“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状态倒是少了很多弘一法师当年的割舍。意随心动,刘厚禄毅然决然辞掉了某知名开发商门下室内设计师的工作,一个人四处流浪去了。可能也正是少了法师那般切身的决绝,倒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三年五载不归,周围的人也渐渐淡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但是有这么一个人,这三五年来,却是一直想方设法关注着刘厚禄的动态,起初估计也没有什么企图,只不过就是单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恶趣味,观望一下刘厚禄只身一人能整出个什么名堂,时间一长吧,就动起了歪心思,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刘厚禄的老上司,开发商的老总包圆。

    别看包圆肥头大耳啤酒肚,光头短腿小碎步,但为人精明,尤擅包圆。圈子里最受不了的就是这货饭桌上的大煞风景,聚餐最后一个到,到了之后先来个罚酒三杯,然后左半圈,右半圈地抱手一拜,恬不知耻地象征性询问一句“哥几个,姐几个,都用好了哈,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就把满桌的剩菜剩饭归拢在自己面前的空盘里,也不嫌弃,也没忌口,一顿狼吞虎咽,盆干碗净之后,剔牙之时还不忘与城府较浅的几个饭搭子媚眼相对,点到为止后,饱嗝一声。此时此刻,估计是属于在座的诸位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能够鼓起勇气,举出事例来叫板所谓“节约”美德,为“浪费”正名的光辉时刻。当然,不要被包总的放浪形骸所迷惑,正如他本人所说,好生意是算计出来的。再琢磨上面这个饭局,你就懂了,酒也喝了,却是罚酒,菜也吃了,算是剩菜,这个单啊,自然也就不用自己买了,顺便啊,媚眼相对时,还对几个城府较浅的饭搭子一顿无言嘲讽,精神与肉体都占了上风。

    后来的包圆关注刘厚禄的动态,则是惦记上了他的房子。刘厚禄在包圆手底下多年,家里什么情况,包圆摸得门儿清,刘厚禄出走这几年,位于津城老城区留守的房子可是涨了不少钱,就好比是一沓沓的票子摆在面前,怎么能不心动。打从动了这个心思后,包圆打听刘厚禄的消息就更上心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终于,在包圆的不懈努力下,得到了刘厚禄的可靠消息,说是刘厚禄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在秦岭附近,然后就音讯全无了,距当时已是两年有余。终南山下,活死人墓,起码在包圆的眼里,刘厚禄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人没了,房还在,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包圆的眼皮底下怎么能容得下“物是人非”的双重悲剧,于是,在仔细盘算之后,一个“夺房计划”应运而生。商海沉浮多年,包圆也不是一个莽撞之人,这房子要拿回手里,不能偷偷摸摸啊,得找人背书,背书的人分量越重,这房子拿的就越心安。

    慕名而来,这么一起价值一千余万的房产纠纷案就来到了孙不平的手边,彼时的孙不平已是耳顺之年,接了这案子又无意抛头露面,于是就让得意弟子孟胸臆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则是后面出谋划策。师徒二人拿到案件之初,就分析出来,又是一起开发商伙同员工非法套贷的陈年老案,毫无新意,经与包圆再三核实,得到的回复也确实如此。

    为什么师徒二人起初如此武断,也确实不怪二人,实在是2000年前后,房地产市场快速升温,买卖商品房便成了津城一景,但因政策与制度的滞后性,开发商为了套取更多的现金流,就想出来好多的弯弯绕,最为常见的一种便是这种“真贷款,假购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时间百试不爽,圈内纷纷效仿。具体如何操作呢,第一步,企业员工在开发商的授意下,作为购房人与开发商签署商品房买卖合同,首付开发商代付,贷款由开发商代还,以此则一次性获取银行的全额贷款;第二步,寻找意向买家,将这套名义上已经出售过一次的房子一次性全款出售。如此一来,便能够一次性获得相当于一套半房子的现金流,拿着银行的贷款分期还银行,再拿着购房人的钱开发新楼盘,循环往复,赚钱确实如流水啊。

    还是那就话,黑暗带来的自由要浅尝辄止啊,这个漏洞很快被发现并围堵,但是后知后觉的一次性全款购房人,直到学区房的概念炒作起来后,才意识到住了十好几年的房子还没办房本,这一到房管局办房本,问题出来了,房子登记在了当时贷款购房人的名下。于是此类的房产诉讼在法院风靡一时。也正是基于此,师徒二人才推断出来此案虽然标的额较大,但没什么技术含量,刘厚禄不过就是一个名义购房人。只需要开发商状告刘厚禄,与其签署的商品房买卖合同无效,剩下的无非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因为刘厚禄的不知所踪,孟胸臆提起的这一诉讼必然面临着缺席审理的现状,这就更加考验作为原告代理人的代理水平。孟胸臆主要从三个方面准备证据,第一,商品房买卖合同中刘厚禄的签字并非本人签署;第二,刘厚禄在购房期间系开发商员工;第三,首付是开发商出的,贷款是开发商还的;第四,开发商也确有此类情况已取得判决。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条,将审判者向代理人指引的方向引导,孟胸臆的得意时刻。

    可就在分析开发商提供的相关材料的过程中,孟胸臆发现了一个不能说服自己的端倪,开发商确实能够拿出部分支付款项的证据,但是最终支付人显示的是刘厚禄账号,除了与师傅一起推断出所谓的主流解释外,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刘厚禄从开发商那里拿到的合理报酬用于偿还自有房屋的贷款。抱着这个疑问,孟胸臆找到了孙不平。

    彼时的孙不平正为谋求一个圆满的退休,忙于著书立说。对于孟胸臆的疑问,孙不平全然没了正面答复的耐心,自己这个弟子的身份似乎没有摆正。用他的原话说“律师,只对两个人负责即可,一个是自己,一个人自己的委托人。对自己负责,别把自己搁进去;对当事人负责,想方设法赢得官司。现在已经有了当事人肯定答复的询问笔录,摆明了自己已经搁不进去了,至于官司嘛,也不至于输。这不就结了,那些所谓的疑问,不是该咱们考虑的。”“可是我总感觉这个官司不同往常,而且我提出的疑问能够验证我的感觉……”孟胸臆话没说完,孙不平便打断道“胸臆啊,为师不是让你写论文来了,咱们横不能去法庭跟法官说,我是原告的代理人,我认为原告的主张没道理”,话已至此,毕竟是挂名办理,孟胸臆也就不便于坚持。一个月后,一纸胜诉判决书送到了孟胸臆的面前,官司赢了,房子复归开发商。一切皆大欢喜,除了孟胸臆。

    一晃三年过去了,孙不平功德圆满,退居二线。本来觉得无官一身轻,没想到反而更忙了,今天给新开业的律所剪个彩,明天在某某法律论坛发个言,也是不亦乐乎。孟胸臆在孙不平的提携下,也已是小有名气。一切都相安无事,各自前程似锦。

    可就是那个三年后的一个冬日,国泰桥下,为房产奔走将近一年的刘厚禄寻了一处海河未结冰处,一头扎了进去,岸边空余半副拐杖,拐杖下面压了一封遗书,待到救援力量赶到,已有有心人打开了那封遗书,标题特别醒目,“奸商、讼棍坑吞百姓房产,刘厚禄再无后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是谁断了刘厚禄的后路”立马成了全国新闻热点的榜一,这是一个吃瓜群众挑瓜吃的年代,作为孙不平马前卒的孟胸臆首当其冲,被人肉扒的连裤衩都不剩,向来在审判庭上口吐莲花的孟胸臆,一切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事业尽毁,胸臆难抒,便也修遗书一封,了了这段尘缘。遗书八个大字:涤荡河底,涤荡残魂。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包圆这次又包圆了,包圆的是全部的罪责。老姜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五年后的今天,第一次踏足涤荡河上圆拱桥最高处的通喜,极目远眺,蔚为壮观,这竟是一片墓地,修建在盘山阳面的墓地,名曰——律师公墓。老姜跟了上来,一脸肃穆的给通喜解释道“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坚守,我们这个行当啊,挺遭人烦的,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是一群为名为利的行尸走肉,没人替我们发声,没人替我们解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我们得顾影自怜吧,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也是阳光下的使者,我们也是正义的化身,所以我们不惧怕光明,即便死了也要埋在有阳光的地方”,通喜不忍打断老姜的意难平,老姜继续说道“看到远处的三个小山包了吗?最高的那个,叫无字峰,埋葬或者要埋葬的是律师公墓的提议者和津城律师行业中法治建设的卓越贡献者;另外两个差不多高的,左侧那个叫为公峰,埋葬或者要埋葬的是公益律师,右侧那个叫不畏峰,埋葬或者要埋葬的是行政诉讼律师,剩下的这一大片啊,都有编号,不论财富,无论成就,只要是津城律师,实习期满的第一天就来这,摇地方,然后呢,从执业的第一天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敬畏生命一般敬畏自己的职业”,“没想到光鲜的背后也是负重前行啊”,被老姜这么一说,通喜也不无感慨地说道。“桥底下这条河叫涤荡河,正如你所说,整个行业里面的绝大多数人都在负重前行,也渴望抱团取暖,于是心理上也就有了包袱,生怕案子办砸了,生怕被人利用了,但是人无完人啊,哪有什么尽善尽美,这条河啊,就是我们的另一个机会,改过自新的机会,虽然用到这个机会的时候自己看不到了,但是我们为的是后来者,我的师兄啊,孟胸臆,已经足足在这里待了五年了”。说完这些,老姜眺望远方,久久不语。

    与其说是通喜拜访老孙,倒不如说是老孙有求于通喜。老孙要给弟子迁坟,要风风光光的给弟子迁坟,这也意味着老孙要将自己五年前的胆怯、八年前的无为公之于众,意味着老孙要亲自将头顶的光环一一打碎,碾在脚底。五年的避世守墓,老孙总算放下了。有情有义如通喜,又是义务帮忙好事一件,除了钱包见瘪。

    仪式当天,通喜竭尽所能,新闻圈、法律圈的名流云集,律师公墓一下子走进普通大众的视野,它的立意被公之于众后立刻褒奖一片,当然这是后话。在众人的见证下,老孙声如洪钟地复盘了这个一房两命的案件始末,生怕大家听不真切,可能也生怕自己的弟子听不到,末尾一段是这么说的“我,名不平,不平则鸣,今为弟子鸣。我,八年前为利所驱,五年前为名所累,枉为人师;惜我弟子,孟胸臆,出类拔萃,惊才艳艳,然冰封河底,涤荡五载,未见天日。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说完老泪纵横,颓然坐地。此处无声胜有声。

    隆冬季节,正逢涤荡河的枯水期,起棺还算顺利。在离则鸣庙最近的地方,孟胸臆入土为安了。选在这个地方,看来老孙是要用余生守下去了。礼成之后,老姜指着则鸣庙不远的地方,猛吸了一口烟卷,“得,我得去律协把师兄边上的两块地儿换过来”,说完擦了一下眼角,撂下一句“破烟真呛”。跟他师傅一个臭德行——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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