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伦比亚的倒影
在中国经济最为发达的三角洲腹地——存续了千余年的江南,一个被称为孟溪的封闭村落,正在不可避免地逐渐消失。
1981年,胡桑出生于浙江省北部德清县新市镇孟溪村,这个由桃花、桑树、杨柳组成的小村温和细致,地处苏杭之间。许多年后,它可能再也不会具有曾经的外形,和人们凝视它时的愉悦与忧伤。
书写永远走在抵达的途中,记忆一直存在着被修改的危险。在胡桑冷静的回忆中,看似在还原曾经的故乡,其实,是在试图重构一个他内心深处的原初故乡,试图用文字召唤旧日事物在时间中的印迹,留下它们曾经存在于世的气息。
“要是能把新市镇写出来,就像乔伊斯写都柏林,我要把新市镇的街道的走向、店面的排布、人们的闲言碎语、郊外的乡村、村里的作物和劳动人民请入文字里,让它们得以继续存在下去。”
胡桑
诗人,批评家,学者
译著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鲍勃·迪伦诗歌集》等
代表作 《赋形者》 ,《惶然书》
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最早的时候,我是从纸上进入江南的,我不止一次被故事中的江南吸引,张志和、白居易、杜牧、温庭筠、韦庄、李煜,他们的诗句,像雨水落在我想象的花瓣上,温和而新鲜,在我幼小的头脑里,建筑起一个隐逸的江南。“江南”一词牢牢地趴在我头脑里,像柳絮黏在毛衣上。
然而,“江南”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切身的词,而不单纯是书上得来的幻觉。小时候,我天真地在故乡的田野里奔跑、玩水、抓鱼、插秧、钓龙虾、烤蚕豆、烧野火饭时,江南已经偷偷渗入了我的血液,犹如一种病毒,潜伏着等待时机到来迅速发作。
我生长在农村,之所以记不清楚作物和四季的关系,是因为我似乎一直不习惯记忆含混的事物。我能记住一条鱼身上的斑纹颜色,一棵树的疙瘩,水渠的走向,桑树地的高低,水田的形状,糯米的香味,猪圈的恶臭,却记不住混沌的春天。
我喜欢记住细枝末节无足轻重的微小东西,忽略庞大的东西。所以,江南对于我来说,只能是一些具体的事物。比如春天,比如燕子、油菜花、雨、泥泞、逆流而上的鱼群。
我对雪充满记忆。童年的故乡每年都会寂静下来,迎接一场自己的雪。
自从我离开故乡孟溪,去外面上学,雪就见得少了。或者,见到的已经不是我想见的雪。也许,我记忆中的雪太顽固了,拒绝一切新的元素进来。其实,何止是雪,各种事物最美好的光泽,都停留在了过去。这似乎是一种疾病,它在我身上发作了,以至于我每年冬天回一趟家,似乎是为了找回丢失在孟溪的往事和旧物。
我绝不是怀旧主义者,我是在悼念一个世界的逝去。
童年时故乡的雪,浩瀚的白雪,在我内心沉淀为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我的记忆深处,总有一片漫无边际、宁静肃穆的雪铺展着,我不断回去。在文字里,在梦境中,它让我静下来、慢下来。
我顺畅地掌握口语时,已经十几岁了。之前尤其是十岁左右的一段时间,我简直不能完整地说一句话,不能很好地组织一个正常的句子。一旦开口,各种词语就混乱了,相互串位。
与人交往一直是我的一个难题,我转向无声的事物,我把热情全部给与了这些沉默而亲切的东西。我写桑树地、运河、道路、村庄、星辰,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在他们面前,我可以不用语言交流。
——我也写过人,却是疯子、乞丐和商贩,他们或和我一样语言混乱,或只要几个简单的词就能能完成交流。我写不了故乡其他人,尽管我那么想写,我害怕靠近他们,而只能一直在老家二楼的破窗子口,俯瞰他们的生活,却没有深入与他们交谈过。
疯子是些不正常却善意的闯入者,而乞丐是些诗意的闯入者。比如一位会唱绍兴莲花落的乞丐。他是乞丐,也是村里的熟人。他频繁地来到我们的村庄,一听他熟悉的歌声,村里人就会自觉地从米袋里舀出一碗米,到门口倒进他的布袋。等他唱毕,就和他聊天。
他极为开朗,据说他的儿子在绍兴当地是个富翁,但对他很不孝顺。他不想在家里受气,就出来要饭。他认为这是件光荣而快乐的事,村里人都喜欢他,对他十分热情、慷慨。
夏天的时候,父母在午睡,我在大门紧闭的厢屋看书,读着《三百六十五夜民间故事》或者古诗什么的,他的莲花落和蝉叫声混杂在一起,犹如浸湿的琴弦的鸣响。
我用桑树来做自己的笔名,桑树的潮水就占领了我的身体。桑树地,如果它可以发出声音,你将听到这三个字在我的方言里优美的声响,它就像绿色的潮汐,栖息在我与世界的空隙里。
桑树在我的头脑里是个激动的逗号,在它之前和之后都匍匐着尚未完成的叙述。
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就习惯望天上看,看到太阳、飞机、星星、月亮和天边被夕阳晕染的红色。如今,我在城市里见到的天空,充满了玻璃的反光和建筑的棱角,以及一点点模糊蓝色。我在杭州、苏州、湖州、武康见到的天空都是这样的。此时,我总是回忆起来,许多年前,当我还没有长到桑树一半高的时候,站在桑树地里仰望天空的异样感受。
那是些美丽的时光。我身边经常带着纸笔,总是在放学之后,到附近的村落,记录河流的形状和桥梁的名字,脑袋里总是装着一张中国或者世界地图的模型。
故乡属于江南水乡平原,河网交错,并没有主干支流之分,更找不到源头。但是我喜欢去寻找那些水沟的源头,以便比附地图上的水系,但他们往往令人失望地消失于水田或者桑树地里。在地图上经过变形,实际的河流成为江、河,水沟、水渠就成为他们的支流。这样一种追溯,带给我对本源的体验与向往。
我一直是个深刻的孩子,大概与我从小关注那些奇怪的东西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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