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明终于想到了死。
这种想法像是忽然萌发,又像是被刨出了泥土。阴恻恻的死气像一丝线香一样从空荡荡的皮包、空荡荡的客户名单、空荡荡的心里迂回百转地升腾起来,升腾不了三寸就很快漫延开来,看不见了,空间里却依旧充满了烟气。
张俊明竭尽全力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香烟的烟气让他有些颤巍巍的恐惧。暗红的火点橙光骤然明亮了一下,就被狠狠按死在了啤酒里。
他只剩最后一张钞票了。断断续续住了最肮脏低级的黑招待所,心里还抱着多见一个客户的念头,住在再脏的地方他也能够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但是快没有时间了,产品也卖不动——他怀疑自己是被死的意志牵引着来的,路过这家古旧的宏伟大宾馆的时候,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几乎是腿脚带领着身体,魂不守舍地走进来掏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钱,住进了这一间房间——大标间,两张床。
这个上了年头的宾馆似乎和他差不多年纪了,看这个规模和装潢,大概也曾是一个体面的大酒店,现在落魄了,价格刚刚好,像是宿命给他标的价格。
但是他给自己留了一张钞票,还够住一个星期的黑招待,留下这一张钞票几乎花费了他所有的意志力。
老宾馆像是留在了三十年前,固执地不曾更换过容貌。廊道七拐八弯,每个拐口都挂着厚实的清扫记录,一沓厚厚的名单,比他包中的名单精彩得多。
房间意外地干净整洁,如果不是锈驳的古铜色形如顽渍,几乎算得上是纤尘不染——地毯是看不出脏的长绒面,五金都是斑驳的古铜色,到处都像是变了形的镜子;家具都是笨重的木料,包着人造的亮光;老宾馆不吝啬采光,窗户够大,包着镀了色的铝边,开合都很不顺滑,窗外是一个同样落魄了的大超市,命悬一线一样的热闹;床单被套和地板墙壁都泛出了米黄,到处都有用力清洁过得痕迹,再好的清洁剂也擦不掉时间留下的颜色。
到处都安了灯光,开关藏在了各个地方,床头的灯光像雾一样柔和,房顶的灯光像日光一样刺眼,包边走线有不知何用的装饰彩灯,多次开关还会变换闪烁的模式。
他顾不上陈年的地毯有多脏,赤着脚感受脚底缫丝一样的针扎。
“太复古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用眼里的血丝在看,“像是停在了三十年前。”
他像小时候第一次住宾馆,一样拉上所有的窗帘,打开所有的灯,反反复复开关着彩灯数它们的闪烁模式。铜黄米白,充满了变形的镜子和包浆的木质,所有的东西都会发光反射。连抽屉里都放满了宾馆官方单页和维护清单,裱了塑装,同样的发光反射。
整个房间里除了张俊明,没有死气的东西。
他还有100块钱,够住一个星期的黑招待,明天还有几个客户,最终通牒还有10天,他只有这么多筹码了。
他一把扯开有些皱巴巴的领带,想要扔到沾满了啤酒、烟灰和油脂的桌子上,想了想还是改变了方向,扔在了床上,他把自己当做另一条更讲究的领带,仰头把自己铺在了床上。
五个半月——他盯着天花板上古铜色的反光装饰,像是一面阴森森的大镜子,看久了会灵魂出窍。离经理的最后通牒只剩下了十来天,而他的名单上还是只有半页的名字。
他有些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镜子里的自己,面面俱到地看到了自己的窘态和丑态。那种烟气又无声有味地升腾上来,镜子里那个面如铜色的人影终于让他有了一些凉丝丝的恐惧,仿佛天花板上那个人会先于他的意志杀掉自己。
明天还约了几个客户,还要不要去见呢,说不定会成了呢——成了又有什么用,业绩差的还是太远了,要是他死在了这里,经理和客户会不会施舍他短暂的惊慌失措和后悔不跌呢?他想到经理错愕悔恨的脸提前体会到了死后的恶毒和幸福——但是该怎么死呢,他不是没有想过死,但是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太痛苦了。
要不然割腕吧——他包里就有一颗多功能的瑞士军刀,浴缸放满温水,再割开动脉泡进去,一浴缸的血腥浪漫,像是《马拉之死》。
只要几分钟,他就不会再想到难看的业绩、满脸讥讽的经理、成日以泪洗面的老母,不会再想到支离破碎的家庭和带着女儿离开的妻子,不会想到就就差几年就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那个房子——更不会想到那个无底洞一样躺在病榻上睁着老朽浑浊的双眼,靠着机器、钞票和等待维持生命的父亲。
只是可惜了这个宾馆和这个房间,莫名捡了一个尸体,要不明天还是去住黑招待吧,他还有能撑一个星期的钱,死在黑招待也有一种那里对肮脏混乱的死后恶毒。
——哪有什么明天,只有半个月了。
——但是他还有100块钱,明天还有几个客户可以见。
他起身利落地掏出包里的那颗军刀,又有些颤抖地端起啤酒一饮而尽,苦味直冲颅顶,才发现里面还掺着散落的烟灰。他有些想要发笑,又有些困倦。身体带着他把军刀和包里的名单对称又齐整地地一左一右摞在对面的床上,末了又把身下的领带整整齐齐叠起来放在了名单上。决定遵循自己的困倦,先睡一觉。
生者可以死,生生死死,醒来再说吧。
老宾馆屋如白昼,彩灯闪烁,所有东西都在发光和反射,只有张俊明在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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