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01

认识他的时候，她不过也就20出头，刚刚从大学毕业，追随男友来到了这座波澜不惊的小城。小城很宁静，就像那会她所追求的爱情----细水长流，绵恒持久。她觉得一辈子就这么静好平淡度过，也不失为一种完满的人生。

再平静的水面，也偶尔会有小鸟掠过，有落叶飘零水面，有石子落于河底。是生活，总会起涟漪。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饭局，席间，她遇到了他。彼时，他刚从广州过来，作为某著名通讯公司南部区域技术总监，到这里进行技术勘察。她惊讶于他的年轻。看样子也不过30不到，却已成为一家大公司的高层，是何等的能力，是何等的运气。对于这种人中龙凤，她向来都是避而远之。因为她太清楚自己，从小就是一个丢入人海再也不会引人注意的普通姑娘，最适合她的，就是躲在角落。如果硬要往杰出人身边凑，她不习惯，也害怕众人的目光。一直以来，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稳稳妥妥的走到了青春年华。就连选择男朋友，也是看重了男朋友的老实平淡，甚至了无生趣。也许，她打从心底觉得，只有这样的人她才可能把握。

餐后去唱歌，她也去了。暧昧光线中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味道，旺盛的荷尔蒙如春天的藤蔓在这群疯疯癫癫的男男女女中缠绕。有几个趁着酒意搂搂抱抱在一起，有几个则聚在一起喧闹喝酒掷骰子，只有她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的听歌。尽管那歌声时常调子跑到九霄云外，或者歌声中夹杂不怀好意的怪叫，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人沉浸在每首歌的伴奏旋律和歌词里，仿佛身处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压根没发现，在那或明或暗的地方，有一道目光，越过喧闹，投向她这一方安详。散场时，他提出送她回家。她诧异而惊慌。当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趁着醉意离去，想着被酒精渲染的夜晚也不会让人注意到他和她，她就允了。他没有打车，只默默陪她走着。她在前，他在后，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虽然没有一句话，但却是他俩相识的夜晚。

02

那个夜晚后，他开始了对她疯狂的追求。第二天就堵在她上班的路口。她有点惊慌，生怕被熟人撞到，左顾右盼，极不自然地拒绝了他手里提的一袋精致早餐，然后匆匆赶到单位上班。但她没料到，这一匆匆，他居然跟踪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从此，她的办公桌上，每天都会出现一束鲜花。不明就里的同事打趣说，她那木头男友是不是中了彩票，突然开窍舍得花大价钱每天送花。她突然觉得可笑又悲哀。异常出现的鲜花也没能让周围人怀疑会有另外一个人爱上她，仿佛，她的生活就该一成不变，仿佛她就只配有一个老实木讷的男友。她每天用一个黑色垃圾袋把花装好，悄悄扔掉，既不舍，又害怕。她怕，这花会出卖她内心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仿佛都不认识自己。她踏实爱着那个对她万般好的老实男友，但也享受这一束鲜花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愉悦。虽然每天她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冷静表情，但内心中却会在鲜花出现的一瞬间，体会到被人宠爱追求的感觉。她迷恋被宠的新奇，也追求现实的踏实。于是，每天惶惶然，却也每天心存甜蜜。

好在这种日子很快就结束。两周后，他工作处理完要回广州了。回去前一天，他约她吃饭。犹豫再三，她还是赴约了，并为此向男友撒了个谎。这是谈恋爱以来，她第一次对男友撒谎。鬼使神差身心不安，却犹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她第一次体会到，现世安稳之外还有另一种刺激与激情并存的状态。

那天，他带她在江边的一个情调小馆吃了精美一餐，然后带她到城里最高端的商场和专柜买了两套衣裳。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她去买衣裳，她一直拒绝，他却固执得不由分说。也没有试穿，他直接挑了两件让导购打包。他递给她，她有点赌气似地不接，甚至有点屈辱，觉得他在用这种方式调侃她的土气呆傻。曾几何时，她也会有这种小女人的情绪，任性敏感且胡思乱想。一直，她都是理智而宽容的。他将袋子放在地上，说，你不喜欢，就扔了吧，我们走！看着地上两个精美的纸袋，一向节俭的她哪忍心糟蹋，提起两套衣裳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他回头看，一把牵过她的手，说，以后对自己好一点，其实，你很漂亮。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她与漂亮联系在一起，她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男友总是夸赞她娴静温柔性格好，顶多也就说有气质，似乎也从没说过她漂亮。那两件衣裳，她一直没有打开，放在衣柜里。因为她觉得，它们就和漂亮这个词一样，不会属于她。

03

回到广州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她一度觉得，前面那段日子，可能就是一场梦，是她想而未得的一场梦。有一次朋友聚会，有人提到了他，说他出国培训了。这个消息让她突然莫名愉悦，他的不声不响不搭理，其实是有原因的。尽管，这可能只是一个她臆想出来的一厢情愿的原因而已。

日子稳稳地流逝，她和男友也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她曾经以为自己有可能会偏离生活的轨道，其实那也不过是山谷里的一阵风，飘落了几片无关痛痒的黄叶，依然是原来的景象。

那天男友要加班，她一个人去取已经挑好的结婚照。在婚纱店门口，听到有人叫她。她回头，看到了阳光中对她微笑的他。他瘦了，白净的脸上有一些胡子拉渣。虽然她与他不相见也才一年，但她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哗啦一声，她手中的相册相框散了一地。他上前弯腰帮她拾起。“你，还好吗？”她迟疑犹豫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的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坚决地说，不要结婚，跟我走！

这时候，突然一记惊雷，在这个闷热的午后，积蓄了很久的乌云，终于撕开了一道裂口，城市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俩就站在屋檐下看着茫茫的大雨。她说，太晚了！他说，有爱就不晚！她说，你我就是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他说，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她说，我输不起！他说，你没勇气。雨停了，他们的话也说完了。她终究没有答应他。他说，我不怪你，因为我认识你太晚，如果早一点，我决不放手！

此后，他们没有再联系！真的没有再联系！他就像一颗石子曾经投入她的心海，泛起一阵涟漪，然后下沉下沉，再也了无踪影。

04

婚后的日子，就像她之前想象的一样，平淡无奇却也不乏温馨。不久后，孩子出生，孩子成长，从美娇娘到孩子他娘，她的生活轨道，就像一部永远不会出事故的列车，稳稳地行驶不慌不忙。她也会偶尔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和他断片般的交集，她真的感到很庆幸，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对的，他怎么会看上自己？自己于他，无非是饕餮大餐前的那道开胃菜，是山珍海味过后的一味调剂而已。人贵有自知之明！多少年了，她相信，他肯定已经忘了自己，因为她也很长时间，在生活的琐碎中忘了曾有过这么一位追求过她的人。只是偶尔翻看到那两套压箱底的衣裙，她会想，这可能就是她一辈子，对于丈夫唯一的一个秘密。

那天晚上，孩子作业错了很多，她耐着性子辅导很晚，收拾完毕，已经12点多。丈夫早早就睡去。她的手机突然响起。这个时候有人找她，那是很少出现的情况。她怕打扰家人休息，接通手机转到阳台，低声地问，谁？对方没有回答。她又提高了声音，谁？还是没有言语。她的心突然紧缩，脑子里浮现十多年前那个路灯将影子拉长的夜晚。她笃定地觉得是他。双方沉默了很久，她说，是你吗？突然，对方传来抽抽泣泣的哭泣声，是我！她听出，他醉了。你还好吗？她觉得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如十几年前那个暴雨午后的重逢。我不好，我一点也不好，十几年了，我生活得一点不好，我一直想忘记，却忘不掉！你知道吗？忘不掉！酒精催化下的他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她默默听着，暗自流泪。他一直通过朋友在关注她。他对她的生活，记得比她还要清楚！哪一天结婚，哪一天孩子出生，在哪家医院生，哪一天评上职称，哪一天车子和别人剐蹭。他在电话那头一会哭一会笑。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长情。她突然情绪激动地朝他吼，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早点让我明白，不早点让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他也在电话那头哭着大声朝她吼，因为我知道你丈夫对你很好，你和我不一样，你爱你的丈夫，但自从遇到你，我就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她沉默了，突然也很想放声大哭，想开口，却是放声大笑！她如此一个小角色，岂配拥有如此一段打动人心的深情！

兴许是刚才激动的情绪和声响惊扰了屋里，丈夫睡眼朦胧地拿着一件单衣走出来问，谁呀？她慌张地掩饰一下情绪说，打错了，然后快速把手机挂掉。丈夫给她披上外衣，俩人一起回到主卧。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如常流逝。她没有记住那个号码，也没有再接到他的电话。她想，他和她真的结束了！而有时候，她又在想，其实她和他才刚刚开始，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