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芦苇沙沙作响。时值夏末,无边的芦苇荡象一片绿色的海洋,波涛起伏。
她跟在他身后,穿过芦苇荡中间的小路,去奶奶的墓地。
他还是那么高,那么瘦,从背后看起来,跟十八年前差不多。而她,却与十八年前大相径庭,那时候的青涩少女,如今已变成了一个体重一百四十多斤的中年妇女。
十八年前的夏天,她带他走过这条路,去奶奶家。那时奶奶还在,住在芦苇荡的另一边。他是奶奶的远房侄孙,从县城来。那一年,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开学前,他来看望他的姑奶奶,也就是她的奶奶。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因母亲身体不好,姑奶奶曾经帮忙照顾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对她一见钟情。
她那年才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暑假在家里休养生息,准备开学后读高中。她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中等个子,但胸部巨大,走路时胸前波涛起伏。他也不清楚自己喜欢她什么,总之一眼就喜欢上了,喜欢她圆圆的脸,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半天才回他一句,淡淡地笑着,语言简短。他也喜欢。
他在她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夏日的午后,没什么事,就让她带着去芦苇荡另一边的姑奶奶那里。
他们走在芦苇荡中间的小路上。小路幽深,难得有人。风从小路尽头吹过来,将身边奥热的空气吹散,带来一丝清凉。两旁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芦苇深处的河水在静静地流着,静水流深。她在前面领路,他跟在她身后。她只顾走路,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他个子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掠过她的肩膀,看到她山峰一样隆起的胸部。他总是不由自主攥出一手心的汗。
妹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他没话找话。
她笑而不答。
妹子,你有喜欢的男孩吗?他继续追问。
她转过头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妹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又不是哑巴!
她终于说话了:你问这个干吗?
你早晚要嫁人啊,我关心你一下。
关你什么事……
好吧好吧,他说,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噗嗤一笑,继续往前走,继续默不作声。
小路在芦苇荡里弯弯曲曲,蜿蜒伸向远方。一株株芦苇比肩而立,绿色的芦苇间有藤蔓植物缠绕,开着白色的花,星星点点。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不知名的清香。
妹子,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她抿着嘴笑,不说话。
你不敢,是不是?他故意激她。
她还是笑,不说话,短发在风里飘动着。
我知道,你不敢问。他说,你怕我喜欢的是……
嗯,我不敢。她打断他的话,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他没激到她,倒被她激得心里痒痒的,一时无话可说。喜欢他的女孩不是没有,有,而且有好几个。有的从初中时候就向他示好,有的今年跟他一样考上了大学。有的人给他写信,悄悄夹在他的书里,等他看书的时候发现。有的人给他带早点,偷偷塞在他的课桌肚里,一带就是一个学期。他觉得那些女孩都挺好的,没事也跟她们嘻嘻哈哈地出去玩,他曾经为自己同时喜欢那么多女孩而苦恼,私下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花心……可是当他见到她,他才知道怎样才是喜欢一个人,并且,真正的喜欢,只会有一个人。
他天天跟着她,跟着她走东串西,跟着她去镇上赶集,跟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不着边际的话,看她爱理不理,看她脸上淡淡的笑。如果她哪天出去了,他半天没看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象少了什么。晚上一群人坐在门前的树下乘凉,坐得久了,她在那里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他看得又好笑又怜惜,暗自想象如果别人都散了,就剩下他和她两个,他要扶住她,把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好让她安然入睡。他白天跟她在一块,夜里也在一块,每夜的梦里都有她。
夏天即将过去,去北京的车票都买好了,父母催着他回家准备行装。他拖了一天又一天,迟迟没有回家,为的就是她,为的就是每天跟她一道走在芦苇荡里的小路上。小路弯弯,寂静无人,只属于他们两个,只是不知道小路为什么这么短?总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尽头。小路为什么不能长一些、长一些、再长一些?
临走前一天下午,他去跟姑奶奶告别。回来的路上,他和她走在芦苇荡里。夕阳西下,芦苇荡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芦苇深处,河水在悄悄流着,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咕咕地一唱一和。路边,青草密密匝匝,遍布在芦苇脚下。他走在她身后,问:妹子,我走了你会想……起我吗?
她垂着头笑,不说话。
不想?他追问,从路边的芦苇上折下一片苇叶。
她还是不说话。
没说不想,他用苇叶挠着她的头发,说,那就是想了……
不理你了……她把苇叶拂开,一甩手,向前跑去。
他在她背后,放声大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芦苇荡间的小路上。
他去了北京读大学,她上了高中。他没事就给她写信,基本上一周一封。她有空就给他回一封,没空就算了,她只是从心里当他是个哥哥。他考上大学那年十九岁,又瘦又高,长长的脸,戴一副黑框眼镜,嘴上一抹黑乎乎的绒毛,还没剃过胡须。他长得就是哥哥的样子。
初中的时候,她喜欢隔壁班级那白净的学习委员。她考上高中的时候,学习委员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学校。整个暑假,她都在患得患失,为以后看不到学习委员而伤感。那年夏天,每当她带着他走在芦苇荡中的小路上,她就在心里想,如果他是那个学习委员,该有多好……
他跟在她身后没话找话的时候,哪里知道,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
学习委员去了外地,就再无消息。她在高中繁忙的学业中,也渐渐淡忘了学习委员。她打小喜欢看书,尤其是当时流行的琼瑶的小说,她每一本都看过。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小说中男主人公那样的,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才华出众。与白马王子的相逢,也是浪漫的而又充满诗意的,绝不能象现实生活一样粗鄙。看的书多了,她才思如泉涌,文笔很好。
某一次,语文老师在作文课上让大家自由发挥,题材不限,体裁不限,字数不限,就是要看看学生的作文水平如何。她写了一个关于关于少男少女的故事,洋洋洒洒七八千字,把一本作文本用掉了大半。语文老师看后,大为惊骇,用了整整一堂课的时间专门讲读、点评她的文章,并且称她的文章写得象琼瑶的小说,全班人听得鸦雀无声。
高二的时候,她班上转来一个帅哥。帅哥五官俊秀,鼻子高挺,眼睛里透着一股诱人的傲气和邪气,头上总是戴着一顶PLAY BOY的帽子。帅哥很调皮,学习成绩不好,经常把班主任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拿他没什么办法。他是学校教导主任的侄子。不知为什么,她竟被这个帅哥迷住了。
每当帅哥把衬衫搭在肩上,身穿一件黑色的背心吊儿郎当地走进教室,她就心跳加速,浑身的血直往脸上涌。
帅哥本来并不喜欢她,他喜欢的是漂亮女生。但从她躲闪的眼神中,帅哥发现,她是所有女生中对他最痴迷的,同时发现,她的胸部也是所有女生中最大的。
帅哥开始骚扰她,给她写纸条,在人群外远远地注视她,擦肩而过时有意无意地蹭她一下。她不能抵挡,他约她到校外的小树林里见面,她就去了。冬天的傍晚,小树林里落叶满地,夕阳象一支支箭一样斜射进林间,她低着头,跟在帅哥身后慢慢地走。帅哥转身牵住她的手,她甩了一下,没甩脱,就由着帅哥牵着了。
一天晚自习后,帅哥带她去教导主任家里。教导主任不在家,家里没人。她怯生生地跟着去了。帅哥把她带进里屋,急不可待地将她推倒在床上,便来解她胸前的纽扣。她大惊,拼命地跳起来逃跑,帅哥拖住她,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慌乱中,她撞到了他的脸,他大叫一声放开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她冲出屋子时,庞大的胸部在门框上重重蹭了一下,她顾不得痛,夺路而逃,跌跌撞撞地回到女生宿舍后,腿都软了。
那一夜,她一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没有人知道。
两天后,帅哥才来教室上课,鼻子上贴着大块的白色纱布。班主任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同学们都笑,这摔的是大头朝下的一跤吗?竟然伤到了鼻子!
从那以后,帅哥再没骚扰过她。
又过一段时间,帅哥消失了,听说是回家跟父亲一道做生意去了。关于帅哥的一些传说隐隐浮上水面,据说他从前一所学校转学过来的原因是,在那所学校里,有个很漂亮的女生因为他,吃安眠药死了……
她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又痛又怕,很长一段时间无心学习。胸脯上被门框蹭出的红印,半个学期后,才渐渐消失。
而在这期间,北京的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告诉她他的生活、他的学习、他的梦想,还有他对她的思念……他不知道她正经历着青春的阵痛、迷惘和孤独。她给他回信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信中所写内容也是泛泛而谈,有点象应付差事,不回又不好,回信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不会把心中最深沉的秘密告诉他。
大学期间,他品学兼优,当上了学校的学生会主席,除了学习,还有各种活动要参加、要出席。喜欢他的女生更多了。他去上课,有女生帮他占位子。他生病,有女生把药送到他宿舍。校园广播里,经常有女生点歌送给他。系里有两个女生闹矛盾,持续不断地闹了几年,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找他谈话,他才知道,那两个女生矛盾不断,原来是因为他。他对那两个女生很抱歉,可还是只能让她们伤心。他忘不了她。
他一直忘不了她那两只单纯的眼睛,忘不了芦苇荡,忘不了芦苇荡中的那条小路。多少回午夜的梦里,她就走在那条小路上,走在他的面前。他一有时间就给她写信,他室友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坐在宿舍窗前的桌子旁写信,窗外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唯有他的背影一成不变。
唯有他的深情,一成不变。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他回家后,专程去她家找她。不巧,她去了邻县的外婆家。他托人捎话给她,她说她外婆最近身体不好,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他在她家等了几天,她一直没有回来。
他去看望姑奶奶,一个人走在芦苇荡中,小路弯弯,蜿蜒消失在远方。几年不见,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他从几千里外的北京回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见她一面。而她,就在一百多里外的邻县,却不能为他回来一趟。也许,外婆身体不好,她确实走不开?
还有,他每次等她的回信,都要等很久。她写的信,也都象她说的话一样,非常简短。他隐隐觉得失望,但又安慰自己,她还小,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她又没说不喜欢他……她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吗?他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她一篇作文都能写七八千字,更不知道老师说她的作文写得象琼瑶的小说。
他走在芦苇荡中,非常落寞。起风了,风在芦苇荡上打着滚,大片的芦苇在风中起伏着,象他难以平静的心潮。风吹动着他的头发,钻进他的白衬衫里,衬衫在背上鼓了起来,衣角在风中飘动着。空气中飘来一股植物的清香,还是几年前的味道,她却并不在他面前。
大学毕业后,他去了广州,在一个大型的外资企业做技术管理工作。
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县城读电大。他在广州一如既往地给她写信,告诉她他在广州一切都好,希望她电大毕业后能去广州,他可以帮她找工作……她不置可否。她对广州没什么概念,也没想过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她读电大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有个别追她的男生,她不感兴趣。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为书中人的悲欢离合感慨、落泪。不看书的时候,她常常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无助,没人懂她,跟她说话的人都象在隔靴搔痒。她落落寡欢。而他,在千里之外很想听到她内心的声音,她却又无心与他说什么。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同时身边也有女孩在追他。他分了心,给她写的信渐渐稀少。她也并没放在心上。
电大毕业后,全县招考教师。她有幸考上了,被分配回她家所在的镇中学当了一名教师。他得知这个情况后,从此不再给她写信。
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也到恋爱、结婚的年纪了。经人介绍,她和校长的儿子谈起了恋爱。校长的儿子大她五岁,虽然不似她心中的白马王子那样完美,但父亲是校长,本人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工作,白白净净,长相也还过得去,又到哪里去找更好的人呢?完美的爱情,都只存在于小说中。
半年后,她未婚先孕,然后奉子成婚,生了个女孩。生了孩子以后,她的胸部更大了,身体也变得肥硕,渐渐显出中年妇女的雏形。
再后来,广州的他也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个英国人,婚后,他们生了一个中英混血的儿子,象个洋娃娃一样,非常可爱。
又是十年,弹指一挥间。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妇女,身体肥胖,走路一快就气喘吁吁。她上课的教室在四楼,每次上课都要提前几分钟去教室,登上四楼后,在教室门口喘息一会,才能进教室上课。夏天天气热,胖人特别容易出汗,一节课讲下来,她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尤其是累赘的胸部,一片汗渍。在那些正值青春年少的学生面前,她不得不用胳膊护住胸部,落荒而逃。虽然她只有三十多岁,但因肥胖显得老相,学生都以为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婶。
上完课还得批改作业,准备下一节课,抽空修理一些不听话的学生,参加教研组、学校的各种活动。还有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班级考得好就发她奖金,班级考得不好就罚她的款,考得她焦头烂额。工作上的事是没完没了,她也适应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学校有些形式上的要求,她草草了事地对付一下,完成一桩是一桩。麻烦的是,一把年纪了,还得学习、参加职称考试,别的事都可以敷衍,职称是关系到每个月工资收入的,不能不上心。
工作之余,她也是忙忙碌碌,筋疲力尽。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她淹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深深尝到了生活的滋味。一下班就是没完没了地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照看孩子,周末还要去探望父母、公婆。两头四个老人,一个孩子,平时还好,一旦哪个有点头疼脑热的,就更让她操心,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她再没时间看以前的闲书,即使偶尔有时间,也没心思,一捧起书,就打瞌睡。现在再想起以前看的小说中那些卿卿我我的故事,感觉那都是云端里的事,遥远而又可笑。
此外,钱也是个头疼事。一个学校的同事,很多人都在县城买房了,有的人还买了车。她没房没车,住的是学校的公房,说不准哪天学校就要收回,骑的是自行车,并且已经骑了好几年了。她攒着一口气,要在县城买房,买了房,就让女儿去县城上学,可是就靠她和丈夫的那点死工资,买房的事遥遥无期。
说到买房遥遥无期,就不能不提一下她的丈夫。年轻的时候,气血旺,好面子,找对象时更要好好表现,所以人前人后倒也还像模像样。随着年龄渐渐增大,头发越来越少,脸皮越来越厚,各种缺点在他身上初露端倪。自从当校长的老子退休后,他就停留在化学实验室管理员的岗位上,再无前途。别人在工作之余还能谋个第二职业,补贴一下家用,他一无所长,没事只会吆喝一帮人在家打麻将,一边打麻将一边抽烟,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
她的丈夫工作上没前途,身上的肥肉倒是有增无减。他从不锻炼,大腹便便,油光满面,不修边幅。夏天的时候,身上常常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脚上趿拉着拖鞋。粗短的手指,指甲缝里塞着黑色的污垢。嘴巴里,常年散发着浓浓的烟味。他晚上不洗脚就上床,她一见他上床,向她身边爬过来,就闭上眼睛装睡……
不管她有多忙,丈夫都不知道帮她一下。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娇生惯养长大的,长大后更倚仗着老子是校长,什么活都没干过,也没有干活的意识。家里油瓶倒了,他都不会伸手扶一下。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像附着在她身上的一条寄生虫。她刚开始还骂他,恨铁不成钢,向公婆告状。公婆护短,解释说他不会干活,他打小就没干过活,说话时拉着脸,让她知难而退。她渐渐适应了,麻木了,也绝望了,什么都不说,任劳任怨地做她该做的事。
唯一的希望是女儿,女儿综合了父母两个人的优点,长得不丑。她一心要把女儿教育好,将来出人头地,有点出息。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女儿的吃喝拉撒,自然是她一手包办。每天上学放学,都由她接送。她辅导女儿的学习,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小学生学的奥数,她竟然解答不了。
在忙碌的生活中,她抽空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聚会上,她遇见了当年的帅哥。帅哥也不帅了,人到中年,满脸横肉,显得鼻子不高也不挺了,眼神浑浊,不再有当年的傲气和邪气。不帅的帅哥成了一对双胞胎的爸爸,为了让双胞胎过得更好,帅哥供职于一家直销企业。帅哥跟她谈他的产品,他的事业,他无限光明的前景……想把她发展成他的下线。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唯恐他说的直销就是传说中的传销。
帅哥没能把她发展成下线,事后跟别的同学提起她时,便讥笑她当了老师后,越来越迂腐,越来越狭隘,越来越可笑了……直销是国家法律允许的,她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吓成那样!
她确实被他吓到了,她的世界就那么大,她的见识就那么多,她也无心去搞清楚直销和传销的区别。她有时间,还得辅导女儿的功课,女儿马上小升初了,学习上不能放松……
她很累。
她什么心思都没有。
突然有一天,远在广州的他,回来了。
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他穿着运动鞋,牛仔裤,一件格子衬衫,看起来非常干净、利索。短短的头发,显得整个人都很精神。他的脸比以前好像还白净了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五官清楚,英气逼人。他脸上依旧戴着一副眼镜,此时却显得儒雅、有内涵。十八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同样留下了痕迹,但那痕迹却是成熟、干练和睿智。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联想到了那些小说中的男主角,她仰起脸看着他,在阳光下眯起了眼。
他要去看他的姑奶奶。
姑奶奶已经去世多年,她只能带他去墓地。那天阳光很好,风轻云淡。芦苇荡绿色依旧,小路依旧。他们沿着发白的小路走进芦苇荡,他走到她前面,不时用手拨开两旁斜伸出来挡道的芦苇,然后提醒她不要被芦苇扫到脸。
她跟在他身后,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清洁而又芬芳,可能是某种洗发水的香味。她丈夫身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气息,只有烟味、脚臭味,还有多日不洗澡酝酿出来的温热而又浑浊的体味……他跟她一起出去的时候,从不知道照顾她。他从来想不起替她拿一下东西,多重的东西都得她自己拿着,他甩着两只手走在旁边,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从背后看着他的身影,他还是那么高,因为经常运动,他的身材很好,虽然看起来清瘦,但胳膊上都是肌肉。他说他老婆总是逼着他运动,不许他长肥肉,他还说他老婆很漂亮,很特别,跟中国人不一样,他从她身上学到很多前所未有的东西……
他老婆喜欢旅游,他们已经去过了很多国家,美国、澳大利亚、法国、日本、东南亚……都去过了。他说不出去不知道,世界原来那么大。如果不是老婆,他恐怕最多也就在国内跑跑,肯定去不了那么多地方。人生短短几十年,他说有必要多走走多看看,不然真是井底之蛙,最后就死在了井底。
说起老婆,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是因为他老婆才变得这样魅力四射的吗?还是本来就这样?她当年怎么就没有发现!当他一再邀请她去广州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去?她在想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片茫然,自己也想不起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年轻时的她,可能也就是一只井底之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说他现在在单位的中层管理岗位上,为了能继续晋升,有所发展,他现在在读管理学的在职研究生,因为年龄大了,平时工作又忙,拖了两年没毕业,不过还好,今年肯定能毕业了……她沉默不语,想起自己丈夫,从没见他看过书学过习,他说梦话都是兴奋地大声喊着:和了,和了……
妹子,他忽然回过头,说,我终于知道了你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她喃喃地问。
就是妹夫那样的啊,他笑着说,胖胖的,看起来就慈眉善目,没有什么心计,很实在……
她无语。
说她丈夫没什么心计,倒是真的,人也不坏。只是对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来说,他未免太没心计了……永远都象一个没开窍的孩子。
一阵风吹过,几只野鸭从芦苇丛中飞起,嘎嘎叫着,掠向远处。芦苇深处,河水还在淙淙地流着,流不尽人间许多愁。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阳光很亮,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他走后,一个夏日的午后,她独自去了芦苇荡。
还是那个芦苇荡,还是那条小路。小路幽深无人,芦苇青翠寂寞,苇叶在风中互相摩擦着,沙沙作响。她徜徉在芦苇荡中,沉睡多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那些无法言说的孤独和忧伤,那些不为人知的患得患失,那些懵懵懂懂的心情,都在瞬间复苏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不知名的清香,那是很多年前的味道,青春的味道……那没话找话的年轻人,就紧跟在她身后……她倏地转过身,他却并不在身后。
她和那年轻人之间,已经隔着十八年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她仰起脸,蓝色的天空正飞过一架飞机。他那天说,他订的是今天下午回广州的机票。飞机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他的出现,提醒了她。原来她也有过青春,有过从前,原来她也曾有过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机会。而现在,她只能在繁琐、疲惫的现实中继续她的人生,如同一只井底之蛙,最后就死在井里。
一阵风吹过,芦苇深深地弯下腰。有苇叶尖利地划伤了她的胳膊,白色的划痕下,渗出隐隐的血色。她捂住胳膊,如同捂住心中隐隐的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今天这个肥胖的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成了两个世界的人?而在最初的芦苇荡中,他一心要走进她的世界,要跟她共一个世界,并且为此努力了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被她忽视的那些年。他写给她的那些信件,就是铁证。而她,那么重要的铁证都没保存下来,不知道都随手放到哪里去了。
芦苇茂密,却没有一片苇叶还是当年那片。微风吹拂,也没有一缕风还是当年那缕。芦苇深处的河水,还在静静地流着,可是,早就有哲学家说过了,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她伫立在芦苇荡深处,眼中满含泪水。
天边落日西沉。
女儿应该在等着她回家了。
芦苇荡,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象一片绿色的海洋。风吹芦苇,沙沙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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